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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宁和微微一哂:“那时候,下官还是只个不懂事的毛孩子……这些年,下官渐渐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细细想来,丞相大人不仅是下官的救命恩人,也是下官在仕途方面的恩师,丞相大人曾经指点过下官的那些金玉良言,下官不敢忘却。”
闻守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韶宁和,似乎想从他脸上探究出什么。但韶宁和只是低眉顺目地垂手立着,看不出丝毫违和之处。
“既然如此……”闻守绎话说一半,一手撑在席垫上,便要站起身来。
韶宁和忙上前搀了一把,待闻守绎站稳身子后,便又恭恭敬敬地退了回去。
闻守绎轻拍了拍衣上尘土,淡淡道:“宁和,你既认我为师,我便再多嘴叮咛你几句。”
韶宁和拱手道:“大人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宁和,你能从文锡郡迁至光禄勋,是我向光禄卿荀长俭引荐的结果。但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领着你,今后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韶宁和低了低头,恭谨道:“学生懂得。”
闻守绎看他一眼,又道:“如果说,我要你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保持在议郎的位置上,韬光隐晦,不功不过,你能做到么?”
韶宁和一阵错愕,忍不住抬头看向闻守绎。
“怎么?你心里有意见?”
韶宁和便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学生不敢。”
“不敢?”闻守绎漫笑一声,“我知道,现在的你,心里肯定不会服气。但需知,这韬晦之术,也是一门艰深的学问,不是任何人都使得来的,尤其像你们这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很容易锋芒太露,反而招致祸患。”
闻守绎说着,缓缓踱至韶宁和身侧,拍了拍他的肩头:“宁和,我只是看在你唤我一声‘恩师’的份上,随口提点你一句,至于接不接受,全凭你自己做主。”
韶宁和还待要说什么,忽听一名小厮在亭外道:“大人,宫中传来口谕,请大人即刻入宫。”
韶宁和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后退一步,躬身作揖道:“谢丞相大人教诲,宁和告退。”
韶宁和出了丞相府,便往自家宅子的方向原路走回去。
一路上,他拧着眉,脑中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闻守绎的那句“韬光隐晦,不功不过”,总是有些不得要领,这与他赴京之前心中盘算好的计划落差太大,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推开自家宅院的门时,他发现院中杂草已经除去,整个院落焕然一新,而此刻的万木,还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少爷,您回来啦?”万木一边忙碌着,一边还精神十足地跟韶宁和打招呼。
“打扫得不错。”韶宁和缓步踱了进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微笑着表示鼓励。
万木咧着嘴很开心,又道:“少爷,您的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您先去屋里歇歇脚吧,一会就可以开饭了……啊对了,先把脏衣服换下来给我洗。”
韶宁和依言换了一身干净的外衫,将脏衣服交给万木时,他随口问了一句:“伶舟呢,看过大夫没有?”
“看过了,大夫开了些方子,说持续服用几个月,他身上的伤,还有他的嗓子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万木顿了顿,接着道,“我估摸着,他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就专门腾了一间客房给他。”他说着,朝客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韶宁和点了点头,却没再回自己屋里,而是去了伶舟的房间,一边走一边对万木道:“一会开饭了,就把碗筷拿伶舟屋里去吧,反正就三个人吃饭,在哪儿吃都一样,别折腾伶舟了。”
“好咧。”万木爽快地答应了。
韶宁和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伶舟斜倚在床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楚楚动人又弱不禁风。
韶宁和心里叹了口气,男人长成他这种姿色的,就算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容易被人轻视,更何况他又被卖去了小倌馆,会遭人如此凌辱,也只能怪他命运不济。
伶舟原本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听见开门声,便警觉地清醒了过来,转头见是韶宁和,视线在他脸上滞留了片刻,眼眸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又撇开了视线。
韶宁和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步子,确定伶舟并不介意自己的贸然闯入,才继续往里走。
他留意到伶舟手中握着一本书,脸部轮廓顿时柔和了几分,在伶舟床边坐了下来,伸手翻了翻书皮,原来是自己前些日子随身带着的一本前人所写的旅途札记。
“怎么,你也喜欢看书?”韶宁和问。
伶舟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韶宁和意识到他还无法开口说话,于是递了纸笔给他:“如果不困的话,咱们坐着聊聊天吧,一会就开饭了。”
伶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握了笔,抬头看了韶宁和一眼,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第四章
韶宁和斟酌了片刻,问道:“伶舟,这不是你本名吧?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伶舟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韶宁和估摸着,怕是年纪小的时候便被卖了出去,记不住自己的本名,也算正常。
于是他又问:“父母是否还健在,你知道么?”
伶舟又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要来繁京寻亲,可有什么确切的线索没有?”
伶舟心下恍然,原来韶宁和是想早点帮他找到亲戚,好将他打发出去。他心中腹诽着,表面上却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垂下眼眸,泫然欲泣。
韶宁和刚想出口安慰,此时万木已经端了饭菜走进来,看见伶舟这副模样,忙问:“伶舟,你这是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伶舟只是抹着眼泪摇着头。
万木见伶舟手中还握着笔,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韶宁和,以为是韶宁和欺负了伶舟。
韶宁和面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只是问了问伶舟家里的情况……”
万木果然唠叨开了:“少爷,伶舟这个样子已经够可怜了,您就别逼着他想那些糟心事儿了,一切等他伤养好了再说不成么。”
韶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厮,别看长得很粗线条,其实心思非常细腻,容易同情心泛滥,又爱打抱不平。因为韶宁和没什么主人架子,他也就渐渐说话没了分寸,像现在这样数落自家主子的情况时有发生,韶宁和也已经习惯了。
万木摆上碗筷,伺候着韶宁和在饭桌旁坐下,然后又给伶舟舀了满满一碗饭菜,递到伶舟床边。
回到饭桌旁时,万木看见韶宁和虽然执起了筷子,却拧着眉盯着一桌子菜,久久没有下筷。
“怎么了,少爷,这些不都是您爱吃的菜么?”
韶宁和回过神来,道:“不是菜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有什么胃口。”
“出什么事儿了?”万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难道……之前去丞相那儿,不太顺利?”
一旁的伶舟,在听到“丞相”二字时,抬眸看了看韶宁和。
韶宁和眉心皱成了川字型,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是有些不太顺遂。”
“丞相跟您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在几年之内,必须做到韬光隐晦,不功不过。”
万木愣怔了一下,虚心求教:“少爷,我书读得少,这‘韬光隐晦’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让我收敛锋芒,安安分分地呆在议郎的位置上,不要做出什么功绩,也不要犯任何过错,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
“这怎么成啊?”万木一听就恼了,“少爷您千方百计地调来繁京,不就是为了抓住机会往上爬的吗,如果不做出什么功绩,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永远也升不了官了?”他气呼呼地停顿了一下,脱口道,“我说少爷,丞相是不是见不得你好,故意要打压你来着?”
韶宁和一惊,抬手制止了万木,低声呵斥道:“这话不可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万木也察觉自己过度激动了,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一个伤得生活无法自理的伶舟。
他心想应该也不会再被谁听了去,于是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这件事……您怎么看?”
“我还没有理清思绪。”韶宁和道,“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丞相是否想压制住我,以免我爬上高位会报复他……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至于,如果他真对我如此忌惮,当初又何必将我引荐给光禄卿,让我永远留在文锡郡那个偏远的小地方不是更好?”
万木跟着韶宁和的思路想了想,只觉得头疼,于是放弃道:“哎哎,你们这些做官的,脑子里想的东西真复杂,我是猜不透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大口吃饭,还不时地催促韶宁和多吃点,有什么烦心事等吃完了饭再想。
主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脸病容躺在床上的伶舟,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宁和的背影。
伶舟依然记得,当时韶宁和一身风尘拜访丞相府的模样,虽然比起年少时已经冷静沉敛了不少,但是他知道,韶宁和承袭了其父韶甘柏冲动耿直的一面,那不是短短几年时间能够轻易改变的。
如果韶宁和以为凭他目前的这点修为,就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话,那就太可笑了。伶舟几乎可以断定,如果依着他的性子,不出一年,必定会在意气用事上栽跟头。
所以当初他赠予韶宁和“韬光隐晦,不功不过”八个字,还真没有要打压他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告诫。
不过他也没指望韶宁和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用心,虽然韶宁和为习得厚黑之术下了不少苦功,甚至不惜掩盖自己善良真诚的本性,但为官之道,更多的在于先天领悟,而非后天勤勉,仅这一点,他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韶宁和竟当真一直默默无闻,仿佛在议郎的位置上彻底销声匿迹了一般,以至于身处高位的闻守绎几乎快要淡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可见此人在韬晦之术上倒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
伶舟又转念思及自身眼下落魄的处境,若不是韶守和善意相救,只怕他就算重生了也只会更快地再死一次,可见善心也有善心的好处。那么他就再提点韶宁和一次,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吃过饭后,韶宁和欲起身回屋,却听身侧万木“咦”了一声。
他转过身,只见万木站在伶舟床边,手中拿着一张纸,朝他挥了挥:“少爷,伶舟好像在纸上写了什么,我……不太识字……”
韶宁和走过去看了看,发现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仔细辨认之后,他的眉心便渐渐蹙了起来。
——要想出人头地,必先学会矮人一头。
韶宁和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然后抬眼看向伶舟:“这……是你写的?”
伶舟取过另一张纸,继续写道:“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韶宁和眉心疑虑渐渐散去,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了一些:“看来,你还真挺喜欢看书的,以前看的书不少吧?”
伶舟点了点头。
“喜欢看书是好事,”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明显亲和了许多,“我的书都堆在隔壁的书房里,你有空就自己过去看,想看哪本直接拿好了,不必专门知会我。”
伶舟又点了点头。
韶宁和又低头看了看伶舟写的那句话,觉得颇发人深省,想了想,将纸叠了起来,收入袖间。
然后,他转过身对万木道:“下午我要去一趟议郎阁,得先报个到。你和伶舟在家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做我的饭了。”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