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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你就替哀家好好看着。一个好端端的凤子龙孙,决不能平白给人毁了。”昏黄蜡灯下,垂垂老矣的妇人目光透出了一种彻骨的坚定来,“陆栎是个好娃儿,那么干净的人儿。可惜了的,谁让他牵制了一代人杰的雄心。”
不知何时,日食竟已过去了。四下光耀如初。
思及太后那一双冷静坚定的眼睛,雅韵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颤。蹲下身子,飞快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残片,却听见远处传了一阵娇俏的笑声过来。忍不住抬头去看,原来却是万贵妃正同新得了宠爱的苗贵人领了几个妃嫔出来御花园里赏花。
衣香粉鬓,女子娇娆,只同那些秋海棠、玉簪花争容。
八月正是时令佳节,贵主子们拿蒲包蒸了蟹,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蟹胸骨,务求八路完整如蝴蝶式以示巧。
身是女子,无才是德、无为是贤。端只是在此嬉闹度日,便已是安分讨喜。
雅韵忽然怜惜起那十四岁的少年起来。
想起他手里握着卷书册,依在窗前深坐。眼却透过窗棂看着外间扶疏草木,忧心忡忡,目露神伤。
饶你是展读万卷、满腹经纶,枉费你生得一颗聪颖过人、看破世情的玲珑心,即便你壮志凌云、心系天下,世人眼俗,总不免有一日,是会逼死你的。
只因你身为男子,只因你欢喜错一人。便注定了你纵然生得富贵,也是万劫不复的命。
收拾了条盘,雅韵起身。暗自思量着,得回去御膳房里,再炖上一盅补品。
第二回:没奈何昏君家国误 亲喂羹到底江山重
君瑞此刻正歇在太子寝宫之内。他靠着藕合色一条大方引枕,臂下压了薄薄一条锦被,正歪在窗下紫檀木罗汉床上隔着榻几同太子说话,只是精神委顿,面露倦色。
太子虽禀退了左右,他骨子里头却是个不肯多言的,在宫里更是阴沉寡语,如今见君瑞身子还虚,自然也没什么好心情。这会子又听了君瑞说起他父皇懈怠国事不肯去文华殿,就连阁老尚书们也不肯见,镇日里调脂弄粉给女人家画眉嬉闹,心里越发不快。
想起了那年在胡州婆云茶楼被众儒几句言语戳了脊梁的事儿,忽然又念及杭州府那堆铲除不清的烂摊子,因是自觉力竭。故而同君瑞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文华殿乃是皇帝同臣子议事儿的地方。按着君瑞的身份,自然不能够入阁。只是君瑞自拣回一条命后,便执意要辞了东宫侍读的官儿。太子拗他不过,只得各退了一步。于是太子同窦元宗商议了,由周洪谟递折子说他“延误国事,不堪大用”,字句却是斟酌好的,结果反教君瑞做了吏科给事中。这吏科给事中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官阶,六科每日轮班,立于殿里“珥笔记旨”。虽然官儿小,也离了太子身边,却因是侍从皇帝,又能弹劾朝廷任何一个大官,故而君瑞官阶此番虽是低了一级半,却实是明降暗升,手中权柄又大了不少。
今趟正是挨着他值日。他来得早,怎晓得方入了文华殿,正逢日食,皇上便又借口免了今日政事。
他原本身子就未曾好得完全,如今日食天暗,又见了昏君误国,无奈之下他便觉得胸闷烦躁。不消片刻竟倒在当处,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了。
待醒转了来,已是身在太子寝宫。太子又有意无意问起近来皇上的举动,他也是苦笑,便一五一十照实说了。
及至雅韵奉了补品进来,太子的面色依旧未缓过来,只是冷冷吩咐了雅韵把燕窝羹放下,阴着一张脸把她也打发了出去。
太子依着榻几,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度忖了许久,忽然又醒了过来,目光顿时一柔,轻轻落在了君瑞身上。
君瑞此时已是倦极,见太子久不言语,便有些犯困。迷瞪着眼正要睡沉过去,却听耳旁有人靠前来,咬着自己耳朵道:“君瑞,燕窝是养精神的东西,你把它喝了再睡。方才我已叫余嘉去你府里说了,今儿你迟些再回去。”
太子这番话是说得温情脉脉,也是四下无人,若叫那些平日里熟知他秉性的宫人见了,只怕是惊得眼珠子都得掉了下来。
君瑞却不依他。这些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他平素在家中也是吃怕了的。自那年狠病了一场回到京中,更是把它们当作饭食来吃。此际无人,只有面前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意中人在,自然巴望着能躲过一劫。于是翻转了身子过去,大着胆子背向太子,全当是没听见。
眼见得手边一盅燕窝羹渐渐走了热气,太子也是好笑。他同君瑞一处住了多年,就知道他厌烦这些劳什子的补品药汤。太医开了方子出来,又关照了进补的规矩,就是自己也觉得君瑞辛苦,偏偏这些又是为了他好。于是不得不又冷了张脸,起身过去把那小人儿的身子给扳回来,揽在了怀里:“你是自己喝,还是要我灌你?”
君瑞于是任性了起来,家里少爷脾气也上了来。当下小嘴一瘪,凄凄哀哀看了太子一眼便偏过脸去,再不理他。太子冷哼了一声,抬手取了几上小碗过来,拿银勺细细调了一碗燕窝羹,小心翼翼舀了一勺,送至君瑞唇边,瞪着他,看他张口,委委屈屈咽了勺里甜羹下去。
一小碗羹,足足喂了有小半个时辰。太子却不嫌烦,只是一点点仔细看他眉眼、看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若能放下一切,日日看着这么一个人儿在怀里巧笑,便是幸福了吧。可惜……。太子放了手里雨花天青碗下来,默默看了君瑞良久,渐渐便又神色凝重了起来。
君瑞咽了那一碗甜羹下去,正苦着一张脸,忽然见太子神色凝重,不由慢慢心冷了起来。也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年太子头回在这里同自己说话的情景。那时的太子,是何等的意气奋发、自信有力。此时此刻,他的面色却是如此阴霾沉重。
自己这位心性难测的意中人,此刻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君瑞心下因而极是不安。
方才两人亲亲密密的情状,此刻在偌大个内殿里早散了个干净,徒留下皇家内廷里特有的那股子阴森沉闷,叫人不由打心里直冒凉气的庄严。
见太子是欲言又止的神色,君瑞猜他定是有话难说,不禁出言道:“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太子因又看了他一眼,方才低声道:“君瑞,你可知本宫为何不遂你心愿,放你去做‘修撰’?又为何偏要你去做这吏科给事中?”
君瑞听他这么问了,心中倒是一松。凭他一副水晶做的心肝儿,其中关节,已是早教他想透了的。正在心中度忖自己该如何把话说得得体,太子却把手伸在案上的果盘中,拈了颗蜜饯出来,塞进君瑞口中予他提神。君瑞心中一动,却也未曾失态,半晌才道:“君瑞知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君瑞既涉沧浪,自当尽心竭力。”
太子闻言,面色倒又有些黯然了起来,却又问他:“君瑞是否觉得,本宫待你心狠了一些?”他这话虽看来是说得若无其事,心里却也是五味俱全。他自然心悦君瑞,岂肯轻易放他涉险的。况且君瑞上回为他又险些丢掉了性命,如今他怎么能够安心。只是江山美人,便是鱼与熊掌。他欢喜君瑞,却更眷恋江山。他这里面色不定,君瑞那厢也是满脸异色。古训有云“君为臣纲”。从来只见君主闷不吭声地将臣子弄于股掌之间的,哪里见过主子问臣下如斯问题的?即便是有,臣子也是疑心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教君主瞧了不顺眼,心里只添惧怕。但君瑞同太子两人却关系非同一般。他此时听太子说话,心里只是苦笑。垂首躲闪了太子灼灼目光,启唇道:“这话还用问么,我的殿下?君瑞虽欲放下一切,只顾去著书立著。心里却是明白的,天下不定,民何以为安?况且君瑞在天下人心中是如何的,太子难道不是心知肚明的?就是臣一样的人,恐怕也是终生不得安宁的。既是如此,臣有心躲闪又有何用,倒不如……。”君瑞话到此处,却不再说下去了。他与太子相处甚久,未尽之言,太子又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因而不由长长一叹。
太子搂着君瑞身子的双臂稍稍收紧了些,他垂首道:“君瑞,我日日寝食难安。只因我知道,皇祖母是容不得你的。你我虽然是两情相悦,却是世俗不容的‘断袖’、‘龙阳’之癖。若得心胸开阔之人,也许尚能谅解。只是当年钱太后合葬裕陵,皇祖母殊难父皇。父皇委曲宽譬,乃得请。如此胸襟,她岂能容下你我之情?”
君瑞不语,只听太子又道:“李孜省如今是礼部右侍郎,你做得吏科给事中,自然与他又近了不少,重任在肩,你……你可要当心。”
看太子目露忧色,君瑞心头却是苦笑。他既是一心喜欢了这人,又怎不知道他心思。天下钱权为重,口口声声说要护着自己的人,现如今却已是忘了他是好容易拣回的性命。不过数月,不是又活生生地把他往龙潭虎|穴里推么。真叫人心寒呐。想到此处,君瑞暗暗自嘲,自己真是傻了,陆栎是何许人也?焉能与江山比肩?
一时间,心思百转,却是苦涩不堪。那朱佑樘如何知道他的心思,看他满脸忧闷之色,只道他是心里怕的。于是放开了君瑞,步至外头,唤了雅韵进来,着她伺候君瑞离宫。
君瑞扶了雅韵的臂膀起来,唇边却是冷笑。
他原就是个男子,即使身子再弱,也是不愿叫个女娃儿来扶的。只是虽亲近他的人皆说他温润随和,却不知他并非是看不透世间种种迷雾。偏脸看这年纪不过十多岁的宫女,君瑞心中顿时冷然。不过是比自己小了一岁的女娃儿,却是身负众望的呢。
眼角红晕一闪,不免伸手抓过她的一只右腕来看,却见藏于袖下的皓白竟染了一片红。细小针孔密密挤作一团。君瑞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问她:“是谁?”
少年的嗓音如玉、温润若水、柔软似月芒,雅韵心里一暖,抬眼去看,却见他眉间轻皱,目光透出一种怜惜的温存来。
雅韵不知怎得,忽然想起父亲来,顿时眼眶一热,却终是忍住了,嘶哑道:“回来时,遇见了苗贵人……。”
君瑞不解,苗贵人也是这几月才入的宫,与自己根本未曾见得一面。但闻她也是氏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