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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道:“回府。”
车内极是宽敞,摆了座、桌,还能立个侍侯童儿。走了起来,车内也极稳,那人将君瑞的衣带解了开来,温温存存地一层一层退下君瑞的衣裳,露出自小娇养的一身白玉也似的肌肤来。那人住了手,怔愣了片刻,终是微微长叹了一声,取了座上堆着权作引枕用的一条褥子过来,把君瑞全身擦拭干了,又脱了自己身上的软锻锦袍下来,仔细将他裹了,才把他如珠似宝一般轻轻纳入怀中暖着。
“异地相见,竟不是我意料中的情形。若不是我偶然掀帘而望,岂不是生生得就把你给错过了的?也不知那贼人是个什么身份,却把你给劫了。”那人复又低低叹了一声,无奈苦笑道:“栎儿,他究竟没能把你护得周全。枉费了我强忍了心痛把你相让。这叫我怎肯再放手?”
第十回:丈夫毒手孟昌受教 偶得指点君瑞知机
窦元宗垂眼瞧着自个儿手里一包药粉。
替那妖孽预备的药粉现下已无大用,眼睁睁又得看他媚惑太子,败坏朝纲。窦元宗仔细拆了那包药粉,伸手抖入了一壶菊花酒内,甩开麻纸,苍白有力的手执了那壶柄起来,轻轻摇匀了酒液。映着案头烛火微光,慢慢扯出一抹狞笑。先时看来还十分齐整的面容,顿时显得分外狰狞。
下首一人,坐得端正,却是胆战心惊看他举止:“窦大人,那药……。”
窦元宗抬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笑了起来。滴溜溜转着一双眼,笑看那“紫衣侯”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毫无规矩一把抢了案上那壶药酒起来,仰脖饮了下去。
“紫衣侯”使力抹了把嘴,满意地舔了舔唇瓣。“把事儿办砸了,你倒还有脸来见我。”窦元宗说得薄凉,那“紫衣侯”却不着意,当着下首那人的面,一双蒲掌砸在窦元宗手边木桌之上,把上头一只束腰酒盅震得跳了起来,“哐”地一声跌在了地下,洒了一弧美酒:“你怎知咱的喜好?这么跑了一趟,回来就爱有口酒吃,你果然机灵,难怪人家管你叫‘人精子’。咱欢喜你这机灵鬼儿,下回买卖咱算你便宜些就是。你不就想给那人几分颜色看么。咱虽失了手,却看他们入了京里的寿阳王府。嘿嘿,你接着想怎么办,只要银子拿来。”
下首那人眉尖一皱,却看窦元宗轻飘飘吐了句话出来:“这么说来,你这算是把先头交代你的事儿办完了?”
“紫衣侯”笑得暧昧:“你是十分的行家,若想咱寻王府晦气,这么点点银子怎够。再拿出个万儿八千的,咱瞧着眼缘顺了,兴许就肯替你跑王府一趟了。”
窦元宗狞笑,许久,方开口道:“真是个泼皮无赖,却是个不长眼的。本官的银子是你这不长脑的东西好讹的?……倒叫余公公见笑了,这厮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物,多次讹了我的银子,今日正好一并清算。公公出宫不易,不知道登门来访所为何事?”他起身踏过那抓破了喉咙、七窍流血倒在地下的尸体,立在下首那人面前对那下首之人微微颔首。神态之间从容老练,偏偏眉宇之内狠辣之色毕露,平添了几分戮血的味道。
那人盯着窦元宗一双厉眼,略略沉吟了片刻,点首:“鲁正此人窦大人可知道他底细么?前日此人来见太子,原来自他进京那一日起,便是有荐书在身的。是右都御史马文升大人手书。”
时辰已过未时,门扉几度开合,从人进出,已不知撤换了桌上几回汤药、清粥小菜。而床榻之上,儒雅公子兀自昏睡未醒。
那人此刻却只是依坐窗边,手里捉着只比巴掌稍大的白毛狮子猫,任它细小的幼齿顽固地啃着自己指头。
君瑞身上遭人点的睡|穴自行解开之时,那人正离了座儿,近前来看。
也不知是睡了回笼觉的缘故还是那紫衣侯点|穴手重了,君瑞微微眨了眨眼,却仍旧是爱困。小小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团作一堆,又要睡过去。
忽然就有一只旁人的手贴上了君瑞软和的脸儿,君瑞习惯性地将脸儿往那掌心里蹭了蹭。这是他旧时在家的习惯,后来入了宫去,自然也是如法炮制在了太子身上。只是他每回尽是未睡醒时下意识的动作,太子不曾见怪,故而就是君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个奇怪的习惯。
那人只是哑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把怀里的猫儿放下,又把君瑞连同榻上的薄被一起裹了抱起来。那人举动极轻,却也把君瑞给惊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下一刻却是把眼使劲眨了几眨。
那人顶上戴着金丝编就的四指蟒龙冠,冠子上头嵌着拇指大一块红宝石。镏金簪子约莫有两指半长,横贯锥发,却在两端细细绕了红缨下来,下头垂着的血色流苏长长地坠至腰间。
那人着的是寻常式样的书生袍子,料子却是雪缎,领口下摆并着袖边皆绣了细细一圈金线花纹,腰里系的也是白玉带。
上上下下,把那坐于榻沿出手抱住自己的男子仔细看了一回,君瑞此刻倒真是彻底醒了过来,嘴唇微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难道还是当年那素有“雅王爷”之称的寿阳王么?旧日的儒雅气度依旧还在。只是一年不见,王爷的面色却变得苍白忧郁,再不复当日风流从容、目空一切的王孙气焰。
端详一眼,竟垂首不忍再看。寿阳王见他此状,却是微微苦笑一声,柔柔看着他,道:“栎儿,你好硬的心肠,竟是这般懒看我么?”
那个温柔多情的王爷,如今又在眼前,君瑞却是满心歉意怜悯。他也觉了这人目中情谊竟未曾稍改,只可惜此刻他已是忧心重重,哪里还有闲心理会于他。
注目间,寿阳也是惘然。
太子城府深沉,纵是知道他心爱君瑞,寿阳却为他竟肯替君瑞选亲深感齿冷。
目光流转在君瑞身上,于是便有慨叹自生。当年那个书摊前抱住一摞书册任性不肯放手的孩子,终究还是大了。谦谦君子,温文风雅,一对晶莹眼眸里和煦若春风,却在人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睿智而冰冷的锋芒。
寿阳忽觉一阵揪心,一句话忍不住就冲口而出:“你就辞官随了我去吧。”
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见君瑞一脸震惊,复又释然一笑的样子,寿阳苦笑。眼见君瑞唇边浅笑:“王爷说笑了。此番皇上赐婚原是家父的意思,臣心里也无异议。”
寿阳也曾想过,这人忘记了储君同自己一同回返江南。日日晨间亲手为他束发,一处读书对弈,鉴赏古玩,将他爱用的饭食喂入他口中,饮些冽酒,看他醉红了双颊,香喷喷眠在怀里。这人却离不开储君,只将自己痴心视若无物。
当日看太子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策马离去,便知道自己该死心。可惜纵然身边有了个卫敏却依旧念他在心上。原先强要了卫敏是为着那八九分相似的样貌,杭州府又见了他,才知卫敏那算计人的性子竟及不上他半分。这人年幼之时,是个粉嫩可人的贵公子,惹人疼爱。大了起来,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教人眷恋难舍,若一池洁净暖水,把人烦恼都涤净。如今再看他眼内锋芒,却叫人怜惜不已,恨不能用自己一腔热血把它暖化。由年幼娇贵及至如今大家气度,看他几年间一步步走了过来,言谈举止风度气韵,岂是个小小卫敏能及得上的!
身为王孙,拈笔能书、勾弦能曲,“雅王爷”风流之名远传。眠花宿柳、眷宠娈童,谙尽天下国色。几回布衣出游,赢得薄幸之名。无数女儿美童为他伤心,念着与他相好时他的百般温存,恨他离去潇洒无情。古有潘安“羊车投瓜”之说,人只记得当年寿阳王的风流韵事。
寿阳王尝轻衣简从居金陵三月,策马离城时,竟有闺阁千金为他不顾声名寻死觅活,更有那烟花巷内绝色丽姝登楼掷帕。帕上全是伤心泪点点,不知他究竟是负了多少红颜。
便有那多事人写了歪诗打趣儿,诗曰:“金陵玉人挥离曲,直送王孙严杭去,一骑踏尘蛟绡碎,点点红泪比落雨。”
然而一见君瑞,他却是甘愿为之倾倒。寿阳不知自己究竟能衷情这男子多久,只是一味知道自己如今是不肯放手。
君瑞素来知他风流,却不晓得他究竟是个如何样子的风流种子,只道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的勾着美人一处孟浪,也不清楚他每回恋上一人全是真心,可惜那真心却不长久,每每新鲜滋味一失,便少亲近。
寿阳问他:“你就容他们随意替你选个女子拜堂么?当日在杭州府,你同太子是如何情状,今日你们两个怎么就全忘了!”
君瑞淡笑,唇边顿时泄露了一丝嘲讽:“怎说是随意选的!臣父自有他的考量。王爷以为,臣是家中独子,便能随心所欲忘记了家族香火延续;王爷以为,臣一心眷恋太子,就肯屈了自己男儿志气甘作雌伏;王爷以为,臣有太子心爱,日后就没有失去太子保护的一日?王爷素来是个明白人,臣这里便直着肠子说了。储君若不能即位,百官必然饶不了臣,皇上必不能放过臣;储君若能即位,百官也不肯放过臣,储君终有一日再禁不得那些人的言语。若此,臣之性命不是险之又险?臣父曾对臣下说过一话‘替你请旨是为你在朝中寻个坚实靠山,日后即便皇帝大行,太子即位,你也保得住性命。放了手,全凭宫里旨意,便是赌那两个机关算尽的人物,万贵妃必然争着竭力拉拢于你,而太子自然会替你寻个稳健丈人,也好借机稳固他的地位。算来算去,贵女如云,挑挑拣拣总委屈不了你的。’”
寿阳于是哑然,他不想陆崇儒这老家伙竟冷眼看得这般准,平日的老眼昏花原来全是作假。是了是了,能在如今官场上稳稳做到礼部侍郎又能安安稳稳致休的人,能有几个?若不是心智上自有那么几手伎俩,岂能全身而退!
老甲鱼!藏得忒深沉,想来自己爱儿同太子的事儿他也该是知道的,却为何一声不吭,装聋作哑?素日只当他是无欲无求、洁身自好的斯文官儿,如今看来却是瓮底陈酒,浑身透着一股子邪气。寿阳暗自咋舌,却知道陆崇儒就是再老谋深算也不足为惧,他心思究竟还在家族,对权柄倒无甚执念。不然就该在官场上学那李孜省兴风作浪,何必年纪不过刚入不惑便致休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