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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他这一生都无法再握枪。
事情平息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把她的骨灰带回了布里奇诺斯,葬在了城里最老的墓地里,和她的祖父,父母,表哥以及许许多多从这个小城里挣扎出去又最终回来的人呆在一起。
葬礼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举行,陆续有镇上的人前来致哀。慈悲的男声在朗读葬歌,他静静地坐在人群里听,拉丁语在这片小小空地上那么优美。那些音韵,那些词,那些寂寞的青春里最美的一部分,终于回归了最初的宁静。
葬礼结束后,他没有多留,只在她墓碑旁种了一树梨花,就离开了。
他的过去正式灰飞烟灭。
之后,好像在欧洲辗转了很久。
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地方,英语,法语,德语,他麻木地使用他能懂得的所有语言,在欧洲大陆上漫无边际的迁徒。
很多东西他都不记得了。因为很少睡,也就更少做梦。他似乎成了个扔掉记忆的能手,是非因果,前世今生,就这样惯性地,冷静地,随着他的步子,每分每秒,缺失,遗忘,空白。
他为自己有这种非凡的能力而阵阵冷颤,心里像钉了颗钉子似的痛得抽搐,却眼睁睁的无能为力。
记忆很近,但在消散,在瓦解,在坠落。
双手的情况时好时差,在冰岛的时候,他还能彻夜不停地吹风笛,到了耶路撒冷,他的右手已连一杯水都无法拿稳。
由春入冬,由南到北,不过一个弹指。
他到达翡冷翠的时候是一个冬末,这里仍然有全欧洲最好的蓝天,还有,最华美的教堂。大概天气转暖了,他又开始慢慢记起一些事情,比如记起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和黄金麟一起……任务近乎完美地被执行,他们走在创世纪的穹顶下时,黄金麟突然低声说了一句,最后审判的时候,神会把我们分到他的右边。
最后的审判。他站在那幅著名的湿壁画前,抬头凝视耶酥的手。
温柔而怜怋的手,坚定地分开众生。左手是天堂,右手是地狱。
他沉默的凝视,不动声色,不发一言。插在外衣口袋里的右手,却有什么在轻轻硌着手指。他低下头,把那张很硬的纸片拿出来。
Dr息 心理咨询师。
很奇特的,他几年后再一次明明白白地想到戚少商,居然又是因为这张卡片。
冥冥中什么都注定了,一切的起因都是那个酒吧昏暗灯光下的刹那交接。如果戚少商没掉这张诊所的卡片,如果他没有在那个阳光猛烈的午后走进那间诊所,或许故事会有个不同的结局:他也许会继续驾车在世界各地游荡,或许偶尔还会在任务完成后,和黄金麟去非洲打狮子。而戚少商和雷卷依旧会在每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去那间喧闹的小酒吧,坐在同样的位置,一起喝酒,一起唱K,一起发香港政府的牢骚……
只不过,这些都只是如果而已。
一个开始很简单,结局却会顺着命运的轨迹自顾自滑行,谁都掌控不了。
心里像开了一扇门,哗啦一声,从前的日子,熟悉的名字和笑脸,好像一步就可以跨回去。但是那双温暖的手掌,已经遥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情了。平和的温度,隐隐的脉搏,掌中的皮肤交替在一起共同呼吸。那时他以为好歹总算抓住了些什么。现在想来,一双握在一起的手,其实什么也不能证明。
他感到疲倦和软弱,并且突然想到了死的温柔和静默。
为了抵抗这种诱惑,他在一家修道院住下,在全然的静寂里,度过了整个温暖的春天。
房间很小,每天的晨光和暮色会准时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四周非常安静,但奇怪的是他一直能听到风声。突如其来的,呼呼地刮过。然后心就像被单独拎了出来,寂静的声音清晰可见。
他不记得自己住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草坪由黄转绿再转黄,每天都会有个修士送简单的食物进来。
直到那天,那个修士无意间留下了一本书。安徒生,锡兵的故事。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童话。
他久久地看着那本书,像一艘沉入了海底的船,腐朽着,永生着,但已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初冬的时候,他终于离开修道院,前往巴伐利亚。
雪堡还是像个童话,湖里还是游着那一对天鹅。当然那不会是几年前的一对了。
他在大雪的午后,走进了红色尖顶的小教堂。外间广场正在举行一场儿童音乐会,清脆的笑声那么大,他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万福玛利亚。你说,在天父的完满里,无所谓幸与不幸。那么,并请宽恕我所带来的一切不幸……”
烛光摇动,教堂里有离世的寂静。
“爱到底是什么呢?天父,为什么爱会让人这样痛楚?是不是因为人的爱都残缺不全?”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我的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黑暗,我一生一无所得。”
告解室非常安静,恍惚间还有鸽子拍翼和孩子们欢笑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头抵在木雕花的窗棂上,慢慢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过了好一阵子,可能外间的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也可能是神父走进隔间的声音,或者,是广场上砰砰的轻响惊动了他。
他抬起头。隔间的人看到了一双古井似的眼睛,似有波澜,又似无。
“全能而永生的天主,你是忧苦者的安慰。请你指引我,并原谅一个被我背离的人。所有的罪,请加诸于我身。”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来,没有等神父的祝祷,推开了告解室的门。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即便无人的夜里,他那样的想念戚少商。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曾为他舍弃的一切,那是他一生中最光明最温暖的记忆。但是,他也记得一个人跟他说过,人是经不起这样的反复遗忘和背离的。以血为证。戚少商不会对他失去戒心,就像他自己也不敢依赖任何人。
所以他能做的,只有选择重新开始。
重生。
他们将背负着缺憾,在思念和回忆里相濡以沫,然后各自死去。
有些惆怅的,他推开教堂大门,突然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同时自己的身体因为某种外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奇怪,平生第一次,他不那么厌倦那声轻微的“噗”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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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是在那一年初秋辞的职。
铁游夏拧起眉头看他,“少商,你已经满三十岁了,现实一点吧。你现在经验既足职位又高,正是警队里的黄金年龄……”
他微笑,“我不想过了六十岁只能数自己肩膀上的星。”
他不知道他会面对些什么。但他从容不迫地,背起行囊,在寂寞林立的欧洲,如一滴水,汇进了海洋。
奇怪的是,当他离开香港,那些让他几年里头痛无比的被禁锢的片断,都开始清晰地浮现出来。包括多年以前的小事,某人的侧脸,某个平淡相对的傍晚,原来以为早已无法想起,此时却纤毫毕现。
初秋的阳光下,莱茵河泛着蓝绿色的波。戚少商和所有初到欧洲的东方游客一样,站在湛蓝天空下的风信子面前,对着自己的相机愉快地微笑。只是,他知道自己笑得不符合逻辑的难看。微醺的空气,像洪水一样,不可阻拦的浸湿了远离的一切。有时,天鹅飞过,忽忽悠悠,也像某个下午,风吹起了某个人的白衣,带着不知而动人的诗意,成为无法归类的人……
他的内心分裂成好几个人。一个忧伤失落,不能笑,也无法笑。一个告诉自己要接受现实,要像牙膏广告上的黑人那样,笑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一个袖手旁观,象东邪西毒里的欧阳锋,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看自己露出古怪的笑容。
最终在他自己也无法忍受那个笑容后,从德国走到了英国。到了伦敦他找到那个传真的地址,一间格林威治区的三流画廊。
画廊在一年内已数度转手,他自知问不出什么,就租了那间画廊的地下室住下。
两间的地下室只有一间出租,另一间用木板钉着,房东说里面死过人。他倒不介意这个,只是地下室永远光色昏暗,惟一的窗户在头顶,深夜永远有高跟鞋走来走去。他彻夜难眠,通常凌晨就起来磨咖啡豆,煮特浓的咖啡,加威士忌。
伦敦的清晨冰凉透心,没有铺地板的水泥地,站久了会微微昏旋。开门走上去,门口陈旧雕像下丢着染血的针管,树影斑驳,黑壮的男人正在拥吻,看到他,飞扬地大笑,“欢迎来到伦敦。”
伦敦。这里是地狱,这里是天堂。然而,都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伦敦看了很多博物馆,也读了很多书,有艺术类的,也有音乐类的。过去拥挤喧嚷的二十多年好像都被尽数抛却,有时候他在深夜里,睁大眼睛,怎么都想不起来在自己在香港的夜市里曾和老八他们怎样笑闹。他想起另一个人曾经说过,在香港这样彻夜不暗的城市呆过了,就会觉得欧洲分外的寂寞。
他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了。这里是他生活过的伦敦,中世纪一样的月亮,银白如刀光。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有雾气缭绕。人们说话噤声,表情含蓄,衣履整洁,生活波澜不惊。闷得慌了他就爬到天台上,一边数飞机一边等天亮,希思罗机场大概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机场,他数过最夸张的时候,平均每分钟掠过三架夜航,点亮了伦敦的夜空。
数到一个月的时候,国际刑警找到了他,说是欧洲一个古老庞大的华裔组织,新一代的继承人被确定死亡,那个组织也于近日被警方瓦解。他们拿出一张照片,说这个女子你认识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那张优雅而娇柔的脸。
她曾经来过香港,并曾和一名年轻男子出了车祸,我们怀疑此名男子是组织里的重要人物。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戚少商摇头。他们打量了他片刻,瞧不出端倪,就让他走了。
出了警局,他抬头看看伦敦阴沉的天色,叹了一口气。背包里有一本新约圣经。一个叫肯尼士·卫斯特的人翻译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爱是温柔的、有耐心的忍受他人的错待,不轻易发怒。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想,如果这些是爱的话,那么,他就是在爱了。
他爱他。
所以忍耐一切,包容一切,放弃一切。
如此这般,爱便能永不止息。
第二天他就买了部二手车,好像没什么目标的,沿着英伦三岛一座小城一座小镇的开下去。有时候在他停下来在路边抽烟或加油的时候,也会暗暗好笑,流浪这种事情,大部分人在二十多岁求学时期就已经做过,他却要三十岁之后才从头体验。
跟着他后面的可疑车辆,慢慢减少,终于消失,而他也终于在兜了大半个英伦后,来到了布里奇诺斯。
那是座颓唐而迷人的小镇,中午时分,金色的阳光会厚厚地涂满了老旧的街道,那些蓝色的大门,绿色的大门,黄|色的大门,全部都沐浴在金蜜色的阳光里。爬满常青藤的狮头喷泉到处都是,阳光晒到每一滴落下来的泉水,都像钻石。
他问了当地人,找到了那间老药房——一间傅姓的百年大宅。
药房已经没有人,只有一些好久没有修剪的大树,满地是褐色的粟子和落叶。将要枯黄的草地,长了野草的台阶,和褪了色的大房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