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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傅司收藏了许多的电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个善于享受的人。于是温禧每日里消磨时间除了睡觉,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温禧找到一张极为素净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两半,有乳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简单,几乎谈不上什么情节,完全是一个大闷片。一个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贡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因为长的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儿,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后来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将把梅送到音乐家浩民那里当女佣。新东家是大少爷的朋友,当梅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钦慕于他。最终定然是大团圆结局——梅的古典长相和恬淡气质打动了音乐家的心。
一个1950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温禧看得很专注,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看书的莫傅司也丢下了手里的书本,和她一起看起来。
音乐很美,随着影片缓缓推进,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浩民,开始教梅认字读书。看着影片里浩民坐在梅的身旁,指点她读书写字,念错了音会用小木棒轻轻敲一下她的手,不时温柔地纠正她的姿势……温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译艺术品手册的那个晚上。
她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翻译好了。雪白的纸上满是黑色的圆体字母。自己原本翻译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惨不忍睹。看见她,莫傅司难得孩子气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译稿,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得意。
然后在她看译稿的时候,他却趁机使坏,伸手将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着她的腰,右手执笔,在暧昧的气氛里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粉青、豆青、天青、甜白、祭红、葡萄紫、洒蓝、娇黄各色釉彩;讲划花、刻花、剔花、开光、描金、镂空种种雕饰手法;讲仙人渡海、龙凤穿花、八方进宝、折枝花卉、岁寒三友、五鬼闹判等等纹饰该怎么翻译。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马,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结果莫傅司唬着脸问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颊顿时胀得通红。
“我脑力活干够了,想干体力活了。”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莫傅司理直气壮地拉着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体力活去了。
莫傅司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视线从屏幕不自觉地移到温禧身上,温禧只装作看不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屏幕。
影片最后梅穿着明黄色的洋装,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正捧着书给肚子里的新生命读故事——“泉水从石头缝里汩汩的流出来,被拨弄时闪闪发光。地层的颤动,使潮水产生波浪,互相撞击而生出滚滚大海,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和谐的流动着像一唱一和。这该是最贴切的形容。樱桃树树影婆娑,灿烂的盛放,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摆动。但有趣的是,不论在怎样变化,它们仍然保持樱桃树的形状。”
在女子温柔的一声“哎呦”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蠕动,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温禧也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放在身侧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开学,我要去学校报到注册。”过了很久,温禧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我会送你过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进了书房。
等到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温禧已经睡熟了,屏幕里在放着李安的《色戒》。易先生凉薄的唇里噙着晦暗难明的笑意,“你人聪明,赌牌倒不怎么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输,就赢过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老是输,就赢过你。”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们俩,到底谁赢了谁?还是俱是输家?
睡梦中,温禧眉心微蹙,一头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里,越发显得乌黑润泽。莫傅司侧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着温禧,明天,明天就是约定手术的日子了。去学校报道之后,他就要送她去医院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将那个一半来源于他的骨血的胚胎剥离掉。
莫傅司白皙修长的右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温禧温软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悬在半空,许久,许久,像一道哀恸的伤口,触目惊心。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收回了右手,侧身躺在了温禧身旁,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温禧醒来时,刚挣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穿着浴衣站在罗马窗前,手指里夹着一根烟,地上还有零星的烟蒂。
她心里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吗?他又在为什么而痛苦?法文里有一个单词——Agonie,中文释义是“痛苦”,但它的发音却类似于“爱过你”。也许这个单词如同先知一般预言了爱情注定是一场疼痛。因为把一颗心交付给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险。你要冒险它会被轻贱、被辜负、被遗弃、被踩踏,并且在无休止的跌堕里变得破碎。即使补起来也会留个疤。
莫傅司缓缓回头,望她一眼,掐灭了香烟。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来。看吧,她就是这般不争气,永远只记得他的好,记不住他的恶。
沉默地下了床,温禧进了盥洗间。
莫傅司无声地尾随其后。
鸳鸯洗手盆前,他们一人占据一边,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莫傅司拉开衣帽间里宽敞的壁橱拉手,翻拣着他的一堆西服衬衫,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显和他平日风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还绣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一个盾形纹章里有三顶皇冠,胸前和背后还有巨大的数字十一。温禧吃惊地看他穿上了这件雪白的球衣,然后又换上了修身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网球鞋。这样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学里青葱的男生。
收拾妥当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给温禧,示意她换上。
是一整套运动衣,来自于某个著名运动品牌。简单的鹅黄色印花T恤,外面是一件浅灰的连帽拉链衫,□是同色的运动裤,裤管微微呈喇叭状。完全是崭新的,她从来没有穿过。当然,这个衣橱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没穿过。因为实在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不爱逛名品店,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新款时装画册被送到她手里,任她挑选。莫傅司总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张,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选一些与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这些衣服最终的命运只能像养在深宫里的美人,寂寞而死。
对于莫傅司突然老黄瓜刷绿漆——扮嫩的举动一直不解的温禧,直到他将卡宴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时,她才隐约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日,休息了一个暑假的学生拖着行李箱,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园。试想,在满校园T恤仔裤板鞋的男学生里面,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成熟男子出现,该是何等招人眼目。可是穿着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俨然大学校草,丝毫不会让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妄加猜测。
懂了他的心思,温禧只觉得悲欣交集。他们二人本来就都长得极好,看上去完全是一双璧人,两个人今日又都穿的是运动休闲风,效果堪比情侣衫,走在校园里,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报道处注册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在学生证上敲个章,再到学生系统里登记一下。五分钟便完了。莫傅司倚在注册处的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温禧将学生证递给负责注册工作的学生。
前来报到的学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发女生,看见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用英语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莫傅司绷着脸点了点头,女生却似受到鼓励,继续热情地用英文搭讪,“呀,你是美国哥伦比亚的学生吗?你穿11号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锋还是前腰啊?鲁梅尼格、普斯卡什、乔治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号而成名的,还有阿根廷的巴尔达诺和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兰的瓦德尔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说完,莫傅司已经用中文冷冷地开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听得懂中文啊。”短发女生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灌篮高手里最帅的刘川枫也是穿11号球衣的啊。”
这一次温禧没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她只是和莫傅司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哀伤的影子,任由周围女生们爱慕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莫傅司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又气又痛,他径直挤进人群,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留下一地芳心碎片。
温禧却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上的白太阳,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知道,她就要失去腹中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忙着写《鸩之媚》,更新晚了‘
73极寒-40℃或低于此值
当商渊成看见素来以冷硬精英形象示人的莫傅司居然穿着一件球衣出现时;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你们这副样子,很像大学里偷吃禁果闯祸的男学生带着女朋友来解决后患啊。”双手插在口袋里;商渊成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温禧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就一阵阵泛恶心;因为没有吃早餐,胃里空空;所以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莫傅司蹙眉拍着她的背,恶狠狠地剜弟弟一眼,“少说废话;医生呢?”
商渊成这才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进了手术室,你儿子可就没有了,你当真舍得?”
莫傅司语气凌厉起来,“够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渊成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事。”这才引二人朝手术室走去。
温禧几乎是被莫傅司架着送进手术室的,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笑得很甜,温禧却觉得冷。“傅司——”她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莫傅司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祈求,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眼啊,夹杂着伤心、绝望、爱恋,还有憎恨。他硬生生别过眼睛,不去看她。
手术室的门很快被合上,里面和外面,犹如两个世界。
门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莫傅司却觉得始终听见她在哭,细小的啜泣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子里。
“她不会痛吧?”莫傅司声音很低。
“会先进行静脉麻醉注射,所以**上不会。”言外之意,心灵上的疼就不是做医生的能管得了的了。
莫傅司烦躁地掏出香烟,商渊成眼睛一下子剧烈收缩起来,“你还在抽这个?”
“唔。”莫傅司含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吸烟区走去。他眼眸里藏得深刻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手术室里。护士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您躺好。待会儿麻醉师会先给您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不就不会有痛感,您就当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麻醉师、护士,通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温禧只觉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