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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得寸进尺。“余拔牙生气地说:“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伞,只剩下这张桌子,我这堂堂拔牙铺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李光头晃着脑袋说:“也就是明天没有毛,后天你就有毛了。”
余拔牙好比是读章回小说,读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处,余拔牙心急如焚,只好同意把油布雨伞也借给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两句林红的屁股,接下去余拔牙听到的是赵诗人的手了。余拔牙愣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满脸疑惑地说:
“怎么会事?林红好端端的屁股怎么就成了赵诗人的手了?”
“我也没办法。”李光头无奈地说,“那个王八蛋赵诗人坏了我的好事,也坏了你的好事。”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喊叫后,挥舞着手奔跑过来,宋钢也大声喊叫起来:
“李光头,李光头……”
兄弟 / 余华
第二十六章
李兰给宋凡平扫墓回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该办的事都办了,第二天她放心地住进了医院。正如李兰自己预感的那样,住院后她的病情逐渐加重,她确实出不来了。两个月以后,李兰只有借助导尿管才能排尿,而且高烧不退,她长时间的昏睡,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李兰病情加重后,李光头没有再去学校,整日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深更半夜时李兰从昏睡里醒来,常常看到儿子趴在床沿上睡着了,李兰泪水长流,一声声吃力地叫着儿子的名字,要儿子回家去。
李兰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无限想念起了另一个儿子,她让李光头把耳朵挨到她的嘴边,声音轻的跟蚊子叫声似的,说了一遍又一遍,要李光头去乡下把宋钢叫来。
去乡下的路太长,来去要半天,李光头想着医院里的母亲需要自己看护,他没有去乡下,走到南门外的木桥上就站住了,他在桥栏上坐了两个小时,见到一个出城的农民就问他是哪个村的,问了十多个,都不是宋钢他们村的。后来一个抱着一头猪崽的老头走过来,那时李光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自己要像个马拉松运动员那样长跑去乡下了,这个老头说出的正是宋钢的村庄,李光头猛地从桥栏上跳下来,差一点抱住这个老头了,李光头喊叫着说话,让老头给宋钢传个口信,让宋钢赶快进城:
“十万火急的事,找一个叫李光头的人。”
宋钢来了,清晨就敲响了李光头的屋门。李光头在医院里一直守护到天亮,宋钢来敲门的时候,李光头刚刚睡下,他睡意朦胧地打开屋门,这时的宋钢已经比李光头高出一头了,宋钢紧张地问李光头:
“出了什么事?”
李光头揉着眼睛说:“妈妈快不行了,她要见你,你快去医院吧。”
宋钢当时就哭了,李光头说:“别哭了,快去吧,我睡一会儿就来。”
宋钢掉头向着医院奔跑,李光头关上门继续睡觉。李光头打算只睡一会儿,连日的疲惫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当他起床来到医院的病房时,见到的情景让他吃惊,李兰竟然坐起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比昨天响亮多了,宋钢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正在说着乡下的事。李光头心想她是不是见到宋钢病就好了一半?李光头不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李兰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来了精神,她看到李光头进来时还笑了起来,她心疼地说:
“你瘦了很多。”
李兰说她非常想念自己的家,她对医生说今天感觉好多了,两个儿子都在身边了,她想回家去看看。医生知道她快不行了,觉得让她回家看看也可以,就点头同意了,但是警告李光头和宋钢,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比李光头高大的宋钢背着李兰走出了医院,他们走在街道上,李兰的眼睛像是婴儿的眼睛那样,惊奇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和房屋,有几个认识她的人还叫她的名字,问她身体好些了吗?李兰显得非常高兴,她说好些了。走过灯光球场时,李兰又想起了宋凡平,她的手搂着宋钢的肩膀,满脸幸福的表情,她说:
“宋钢,你越来越像爸爸了。”
回到了家中,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桌子、凳子和柜子,无限深情地看着墙壁和窗户,无限深情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桌上的灰尘,她看来看去的眼睛像是海绵在吸水那样。她在凳子上坐下来,宋钢站在身后扶着她,她让李光头把抹布拿给她,她细心地擦起了桌子上的灰尘,一边擦着一边说:
“回家真好。”
接着她觉得很累了,李光头和宋钢帮助她在床上躺下来,她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让李光头和宋钢像上课的学生那样并排坐在床前,她声音虚弱地对两个儿子说:
“我要死了……”
宋钢呜呜地哭了,李光头也低头擦起了眼泪,李兰对两个儿子说:
“别哭,别哭,好儿子……”
宋钢听话的点点头,不再哭了,李光头的头也抬起来了。李兰继续说:
“我已经订好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宋钢哇地哭出声来,宋钢的哭声让李光头的头又低下了,又擦起了眼泪,李兰又说:
“别哭,别哭。”
宋钢擦着眼泪止住了哭声,李光头的头还低在胸前,李兰微笑了一下说: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个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
余华《兄弟》上部完。
后记
五年前我开始写作一部望不到尽头的小说,那是一个世纪的叙述。2003年8月我去了美国,在美国东奔西跑了七个月。当我回到北京时,发现自己失去了漫长叙述的欲望,然后我开始写作这部《兄弟》。这是两个时代相遇以后出生的小说,前一个是文革中的故事,那是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相当于欧洲的中世纪;后一个是现在的故事,那是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时代,更甚于今天的欧洲。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四百年间的动荡万变浓缩在了四十年之中,这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连结这两个时代的纽带就是这兄弟两人,他们的生活在裂变中裂变,他们的悲喜在爆发中爆发,他们的命运和这两个时代一样地天翻地覆,最终他们必须恩怨交集地自食其果。
起初我的构思是一部十万字左右的小说,可是叙述统治了我的写作,篇幅超过了四十万字。写作就是这样奇妙,从狭窄开始往往写出宽广,从宽广开始反而写出狭窄。这和人生一模一样,从一条宽广大路出发的人常常走投无路,从一条羊肠小道出发的人却能够走到遥远的天边。所以耶稣说:“你们要走窄门。”他告诫我们,“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想无论是写作还是人生,正确的出发都是走进窄门。不要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那里面的路没有多长。
——余华 2005年7月11 日
《兄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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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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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主的几个穷亲戚跟随着宋钢来到了村口,村里其他人也来到了村口,帮助宋钢将草席在地上铺展,宋钢小心地将背上的爷爷放在草席里,就像放在床上一样,几个穷亲戚将草席卷起来,系上三股草绳,这就是老地主的棺材。村里的几个男人帮忙掘好了墓穴,宋钢抱起草席里的爷爷,走到墓穴前双腿依次跪下,将爷爷放入墓穴里,然后站起来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开始往墓穴里填土。看着孤苦伶仃的宋钢,村里的几个女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
兄弟(下)一(1)
…
逝者已去,生者犹在。李兰撒手归西,走上漫漫阴间路,在茫茫幽灵里寻觅宋凡平消失的气息,已经不知道两个儿子在人世间如何漂泊。
宋钢的爷爷风烛残年,这个老地主卧床不起,几天才吃下几口米饭,喝下几口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老地主知道自己要走了,他拉住宋钢,眼睛看着门外不肯松手。宋钢知道他的眼睛里在说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