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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连忙嘘了半天,「公子爷,您老小点声。」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咱家说书先生犯事了!连听说书的客倌都挨了板子,您可别往祸里碰。」
「这又是怎么说的?」她愕然。
「据说…说书先生犯了龙颜,已经砍头了…」他更小声。
「东霖朝向来不避讥讽时弊。」她怒不可遏。
「客倌哪,您哪里知道?」小二端详她一会儿,「您大约是准备今秋大比的举子吧?怪道什么都不知道。改朝换代,哪有什么都相同的?」他惧祸,左右看看,「您也就好好读书,看能不能顶石宰相位置,想想升官发财吧。」借故忙就走了。
「升官发财?!」一旁坐着的青年先生一拍案,「国乱出贼子,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栋梁已倾,栋梁已倾…」端是涕泪纵横。
仔细望了望这位青年先生,只见他虽醉却有种蛮然的感觉。她心底掠过「文死谏、武死战」的不祥感。
礼部姚大人?!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木兰漫吟,引起姚大人的注意,他原兴奋的跳起来,仔细对着木兰看看,又颓唐坐下,「仁兄,」他招招手,「我还以为看到石宰相呢。可有幸同酌?」
没认出我?也对,近年她与百官相见匆匆,几乎都是石中钰打发他们的。
「你问小二哥是没用的,」姚大人还是秉着御史的臭脾气,「说书先生嘲笑今上装神避祸,让木兰公主收拾旧河山,再回来坐享其成,已经斩立决了。就在外面的马路上!昨夜段将军劫走石宰相,文武两栋梁已然崩塌。监国已被削为庶民,国事败坏若此!」
左右的客人听他们讲足以弥祸的事情,都悄悄的结帐逃走了,偌大的风雨楼,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些木兰都知道了,但是朝野如此反应,她倒也有点措手不及。「…东霖百官达人甚多,断不因此三人有祸则国事败坏,兄台也过忧了。」
姚大人拍得整案齐跳,「若无此三人,东霖亡国久矣!」他想到当御史时再三谏表不禁懊悔痛哭,「…我只道监国狼子野心,哪知道她苦心孤诣。我只道欣见皇储来归,哪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木兰微微一笑,突然觉得心底的最后一点芥蒂都没有了。所谓盖棺论定,她总算知道这些年的苦心不是白白给了遂紫江。
「…兄台,您以为文死谏武死战,然否?」
「此乃大丈夫本色!」他骄傲的挺挺胸。
「非也,乃懦战之人!」见他瞪大眼睛,木兰不停口,「重死轻生,将置家国父君何在?!拼得一死,完了自己身后名,百姓何辜?社稷谁人看顾?若无可谏余地,何不致力政事?若是君上无道,诬陷下狱,死前却留下几年芬芳。岂不强过身后名?石宰相之冤,天下共知,沿路喊冤求情百姓蜿蜒,莫不是石宰相戮力匪懈,心念社稷之功。求名当求身后名。这名是实是虚,万望姚大人思量。」她盈身下拜。
愣愣的扶起她,「妳…妳…监国…」姚大人眼中含泪,「属下…属下…」
木兰摇摇手,「姚大人,死谏就免了。…」她眼尖,一把推开他,「当心!躲到桌子下面!」亮晃晃的刀砍在桌上。
只见几个带兜帽的人围住她,阴恻恻的声音从半蒙面的兜帽里传出来,「可是谪为庶人的东霖木兰?」
「正是。」她气定神闲,心底却暗暗警惕。当中几个人的衣服微微鼓起,看起来有绝佳内力。
「主教有令,杀无赦!」
瞥一眼躲在桌子底下的姚大人,她飞身出了风雨楼。
***
的确太托大了!
她掩住腹部不断滴血的伤口,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原想丽京这些年整治,兴帝帝位不稳,不敢对她妄自动手,却忘了太上教与她仇深似海,巴不得把她粉身碎骨。
多年的整治,一夕就可变天。
她苦笑,嘴巴突然被掩住,正要下毒手,却闻得淡淡的香气。女子?
定睛一看,她已身在织坊的狭窄巷道中。
「五儿,」眼前憔悴的青装女子吩咐着,「赶紧拿棉屑擦拭地上血迹。阿九,把那只大黑狗砍两刀,然后让牠往城外跑。织娘,帮我把公主扶进去。小心血别滴下来。」
不知安危,她还是头上一昏,晕了过去。
再醒转,腹部伤口仍然疼痛,却密密的裹好了伤。青装女子见她醒转,捧着男子衣物跪下来,「监国,您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这粗布衣裳请将就着穿。」
她心知是被这群织坊女子救了,挣扎要拜,「木兰感谢各位搭救之恩…」
织坊女子慌得跪成一地,「公主折煞我等!监国之恩大如再造,今生有幸略报一二,怎堪公主答谢?」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
青装女子服侍木兰更衣,嘴里劝着,「监国,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太上教那群贼子正在各织坊大搜特搜,此处亦不安全。您也无须报愧。若不是您大设织坊,我们这些流离女子真的得饿死丽京。」她憔悴的面容有着苦涩,「妾身闺名秀娘。战祸家破,流落到丽京依亲未果。若不是有官造织坊,家母与弟妹饿死久矣…」几个女子尽饮泣。
木兰抬头看看织坊昏暗的灯光,几个女子脸几乎贴到织机上,可见视力衰退到什么程度。还有个半瞎的姑娘摸着绣花棚子,一针一线绣着艳红的嫁裳。
是德政还是虐政?她滴下眼泪,「累妳们困住多少青春…」
秀娘正色,「监国此话不当。男耕女织,各有所司。耕者日夜操劳,筋骨敝败,织者夙夜匪懈,渐伤眼力。然一家温饱,合家团圆。各有所职…监国啊…」她恳切的膝行再拜,「我等都是平民女子,唯织是知。监国却有治国长才,安邦之能。切切保重凤身,我等些微心意即已得偿。」
阿九仓皇的冲进来,「秀姐,秀姐!」她贴着耳边细诉,秀娘神情大变。
「快!监国,这儿!」她低低嘱咐其它女孩儿,「快跟我来。」
织坊巷道宛如蛛网,外人乍入不知东南西北。只见她敏捷的拉着木兰东拐西弯,喧哗的追兵渐渐听不见声响。
「这儿去便是北城门。」秀娘推了推她,「监国,切勿回望。秀娘拜别。」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这样骤然一去,织坊女子必定有祸。
「监国!」秀娘厉声,「惜数十数百之命,安忘全东霖百姓生死不顾耶?」
她咬牙转身,「若他日相遇,木兰当报此恩!」
「监国啊…妳若记得不让东霖女子再遭丧夫失子之痛,即报此恩…」秀娘闪进巷道中。
她走向北城门,守城的官兵错愕的看着她,马上收敛,「哪里人氏?做什么出城?」
「丽京。往陈州访友。」
守门将点头,「上面要我们追缉谋逆。书生公子还是快走吧。出了城万万小心,若是遇到了『东霖木兰』和『唐剑麟』,」他指指墙上几无相似的画像,「记得回报哪。」
木兰凝视了他一会儿,「谢谢。」
「别谢了,快走吧。」守将沉不住气。
她匆匆逃离,知道剑麟安全,心下稍微安慰些。
能去什么地方呢?夜宿客栈,她仔细思量,恐怕只能往静海寻羽林卫军,寻机出海到西岛暂避。
西岛虽然是敌国,战后签署过和约,通商已久,这些年也算和睦相处。西岛岛主不是笨人,若是投靠他,他定会欢迎自己的。
只是,真的要骨肉相残吗?
木兰觉得茫然。自幼受圣德太子教诲,她一直将自己视为辅国之才。圣德太子还在的时候,她一心想当哥哥的辅弼。哥哥过世了,父皇轻视这个女儿身的东宫,又恼她屡次劝谏逆颜,索性将她丢去管羽林卫,她也自认自己应为将才,将来为国马革裹尸。
父皇驾崩,遍寻皇储不果,她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另立堂弟为主,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入主紫微殿。
或许,喜读史记的她,一直都恐惧为王为君这种必定的骨肉相残。兴帝再颟顸,究竟是她世上的唯一亲人。
亲人…若是几个姊妹没死,大约她还有亲人在。只是…她们还活着吗?
兴帝下得了手,她不行。
抚着伤口,剑麟若看到这伤,又要骂我了。
想到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暖意和酸楚。虽为夫妻,她却敏锐的感觉得到他的那一丝丝的介意。
若是不经意提到璇,剑麟就会沉了脸,半天不与她说话。饶是她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剑麟反而会提起来,言下总是愤然不已。
他爱我再深,也总是介意我非完璧。木兰唇角拉起一丝苦笑。这种爱…到底本质是什么?
或许这些年日夜相处,剑麟无暇遇见他心仪的女子。此时专心一致,不过是无暇之故。她长于皇宫,自然知道君王朝三暮四,几年宠幸,等有更年轻貌美的妃子入宫,恩爱尽赴流水。
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望着菱镜里的自己,虽过摽梅,她仍风姿绰约,别有一番英气。但是,女子的青春逝去如斯,三五年后,丽色不再,剑麟会做如何想?
之所以坚拒逃避,就怕有情反被无情误。没想到终究失心于他,反而要让他的疑心昼夜折磨。
那不如一开始就无情无欲,当真与东霖同喜同悲,再无其它想望。
若是如此离散,也是好事。她温婉的笑笑,如此一来,她终记着剑麟万般柔情,而不去记他对她有疑。
这样好,这样好。她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落泪。或许失去监国之责,她的眼泪也失去了堤防。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见轻烟在黑暗中缓缓的冒出来。这烟,带着微微的香气。
迷香?
她屏住气息,将铺卧弄成有人睡的样子,飞身上了梁。
片刻几个带兜帽的人悄无声音的进来,几把刀剑纷纷砍向床铺,还没来得及发现被里无人前,就已经纷纷中了暗器倒下。
暗器不过是把绣花针,不过插中了迷穴,比什么喂了毒的暗器都厉害。
她放倒了几个人,选了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兜帽穿在身上,虽是十五,月亮蒙着浓重的云层,星光黯淡,她若要闯过这关,还有把握。
悄悄的退出来,守在外面的太上教徒问,「得手了?」
她回答,「有诈,退。」
太上教让木兰神鬼莫测的用兵吓破胆,没注意到早被偷桃换李,便纷纷的退出客栈外。木兰不惯兜帽,不承想让树枝勾到,正要戴上的时候,竟在此时云破天开,十五的月亮晃晃的照在她雪净的脸上。
众教徒呆了呆,「东霖木兰?!」
天亡我也!
虽然她的武功甚佳,却也不敌这么一涌而上。若是单独五个人涌上来,她非败不可,偏偏人人忌惮,十来个高手齐上,趁乱她还能巧用计谋,只见她纵轻功,在刀光剑影里穿梭,众教徒的呼喝从助威变成:
「哎唷!刀疤李,你刀砍我的手?我就知道你还记恨!」
「妈啊~飞镖王五,你飞镖不射那婊子,射自己人?」
「干!我的屁股~」
「直娘贼?你爷爷的桃你也敢偷?」
木兰没打着,倒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得不亦乐乎。
领头长老惊觉讨不了好,呼喝,「摆阵!」
这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