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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从天边拖下金黄色的光芒,山坡上的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朱元璋牵着大黄牛,一步一个蹒跚地走向他托身的地主家中。
此时天下已经开始大旱,这片山坡上的青草也不多了,放牛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山坡下面,放眼一片黄土,虽然现在是春耕时节,却看不到春天万物复苏的那种清新。
朱八托身的地主家姓马,人称白水马氏,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从朱八身上继承过来的记忆有些不清不楚的,只知道马氏的族长名叫马老爷,连名字也不知道。可见朱八的脑子有多笨,居然连自家老爷的名字都搞不清楚。
马老爷膝下两子一女,朱八的记忆里,这三个人的名字叫做马大少爷,马二少爷,马三小姐……名字仍然未知。在朱八的记忆宝库里掏摸了一阵,朱元璋就只得到这些无用的信息,真是哭笑不得。
下了山坡之后,在黄土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一阵,小小的白水县城出现在视线远方,这是一个小小的山城,寄托在高地不平的山地之上,房屋高低起伏,屋瓦相连。马家大院不在城里,而在县城东门外的小山上。
马家是白水县实力最强的豪族,农田占据白水县东部接近十分之一的土地,而且马家大院的规模,比县太爷住的府邸还要豪华。县太爷要发布什么政令,通常得知会马家一声,如果马家不同意的事情,就连县太爷也要拿捏一下,不敢轻易得罪马家。这也是明朝的弊端之一,官员被地方豪族士绅制肘,如果没有豪族士绅支撑,官员们的政令根本出不了县衙门。
朱元璋走向马家大院,这个院子修筑在一个小山上,山不高,但却宽广,整个山头都被这座豪宅所占据,宅子分成前院、内院、偏院三个大院,每一个大院里又有无数房屋,连接成片,气势不凡。这座宅子坐南朝北,正门就开在整个大院的正北方,但是朱元璋却没有资格从正门进出。
他绕到东方,走向马家大院的东侧门,那是供下人出入的门户,门边的田坎上坐着几个粗手大脚的农妇,见到他回来,一起笑道:“朱八,你这废物今天放牛怎么放了这么久?齐管事发了几通火了,只怕今晚没你的饭吃。”
“你这几两几钱重的身体,没有今晚这口饭吃,不知道挺不挺得过晚上。”
“干活卖力点吧,别老是要死不活的,害得我们也跟着挨齐管事的骂。”
几个农妇一起嘲笑起他来,朱八这人脑子笨,个性又很怂,所以大伙儿平时没事就拿他取乐。甚至有过分的还会给他一拳,踢他一脚,朱八从来不敢反抗。今儿个朱八放牛放得太久,几个妇人又逮到了由头,拿他涮几句。
敢叫朕为废物?大胆!朱元璋心中震怒,双眼一瞪,向着那几个妇人看了过去。
就这么一眼,曾经一手建立起一个庞大帝国,俯览天下的帝王霸气不禁就从眼光中流露了出来……庄严,狠厉,不容侵犯……毫不容情!
只是一个眼神,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动作,那几个妇人就感觉全身一个激灵,身子不由得一僵,后面的嘲笑之语自然而然地咽回了肚子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吓住了几个妇人,朱元璋心中却无喜意,反而微微有点后悔:我不该对几个蠢笨的农妇放出气势!这样做毫无意义……而且,这股气势也应该适当收敛,我现在是朱八,不再是手握大权的皇帝,碰上弱势的人,我也许可以用气势吓住对方,不敢惹我。但碰上强势的人,放气吓唬对方并无意义,反而有可能激起对方的杀意,说不定会对我不利。
朱元璋自我告诫了几句,眼神中那股俯览天下的霸气顿时消散如烟,转开了头,不再理会那几个农妇。
直到他的身影钻入了马家大院的侧门,那几个农妇才从僵硬中恢复过来,她们见识有限,不知道什么叫帝王霸气,自然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从此之后,这几个人再也没敢对朱八说出一句不敬之语。
朱元璋走进马家大院之后,凭借着朱八的记忆,在这个庞大的建筑群里穿梭着,左手边的道路通向前院,是马老爷、马大少爷、马二少爷平时活动的地方,高等级的下人才有资格进去。右手边的道路通向内院,是马夫人、马三小姐、少夫人们平时活动的地方,高等级的丫鬟才有资格进去。
像朱八这种低贱的放牛娃,只能走中间这条路,此路通向偏院,是长工、短工、佃户们聚居的地方,这些人都没有卖身给马家,属于编外人员,受雇为马家干活。人身自由虽然比马家的仆人要高,但是享受的待遇却比仆人还要低几分,吃不饱,穿不暖,睡不香,天亮就要出门干活,天黑了才能回家休息,马家给的工钱仅够勉强饿不死他们,想吃饱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长工短工们居住的偏院环境也很差,是由一排排的土屋组成,屋顶盖着干枯的茅草,屋子里除了木板床,什么器具也没有,端的是家徒四壁。
这些长工和短工,由一个叫做齐橙的中年人管理,长工们称他为齐管事。这齐管事为人阴损刻薄,惯会找长工短工们的麻烦,借机克扣饭食,乃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
朱元璋走回偏院,连一眼也没看自己那个简陋的房间,就将大黄牛牵到牛栏里,然后走向饭厅,此时已是黄昏,是长工们吃饭的时间了,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要是不吃点什么,搞不好真的撑不下去。
刚走了没两步,几个劳累了一天,神情萎靡的短工从他身边经过,这几个人用无神的双眼扫了朱元璋一眼,然后低头议论道:“看,朱八这家伙居然回来了,今天他逾时未归,齐管事火气很大呢。”
另一名短工低声道:“我还以为他偷了老爷家的大黄牛去卖了,所以不敢回来。”
先前说话的短工立即笑道:“就朱八这怂样子,他要是敢偷牛,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换成王二那家伙,倒是有可能真的偷了牛跑路。”
他们虽然在低声议论,但这说话声却故意不大不小,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显然带着一丝故意嘲弄的味道,只是想看朱八难堪的表情罢了。
朱元璋有了先前那几个妇人的经验,已经明白了,这个被自己占了身体的放牛娃,在家里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懦弱男人,所以人人都要来踩他两脚,以欺负他为乐。如果老是和这些家伙生气,那就把自己的身份也拖低到和他们一条线上了。他是朱元璋,何需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不理也罢。
朱元璋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表情平静地与他们擦身而过。
那几个被他无视的短工顿时齐齐一楞:朱八这厮究竟怎么了?平时被我们这样嘲笑一下,他都会难堪得想找条缝儿钻进地底,要么就会向我们点头哈腰,满脸奴气……今儿个怎么了?他的步子虽然有点轻飘,但迈步时表现出来的那一份自信与从容,在以前的朱八脸上,从来也未见过……
在这一刹那间,这群人恍惚感觉到,他们与朱八的器量,压根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三、白水王二
朱元璋脚步虚浮地走了一段儿路,从一大堆破烂的土屋和草房中间穿了出来,来到了偏院里最重要的地方——饭厅。
马家所有填不饱肚子的长工、短工们,收取工钱的方式都是直接用食物来计算,干活儿多的,多两个窝窝头,多一碗稀粥,干活儿少的,少两个窝窝头,少一碗稀粥。所以力气大的吃得多,干活勤快的也吃得多,力气小和偷懒的,就没什么吃的。
朱八毫无疑问是力气小的那种,他耕不动地,犁不了田,砍不动柴,最终只能选择了最轻闲的放牛工作,所以他赚的食物也最少,经常都食不果腹,难以为继。
朱元璋则是一个勤快的人,他登基称帝之后,堪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起码比得上几十人的工作量,对于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他也颇有点看不起,活该饿得摔死。
走到饭厅门口,他闻到了稀粥和窝窝头的味道。果然,又是这两样东西,吃不饱,饿不死,这就是马家给他们的待遇,你还别生气,要是你不想干了,那就连这点东西也没得吃了。这两年天下已经开始大旱了,到处都是赤地千里,能在马家混到这点吃的,已经算是不错,有些混不进马家的人,活得比他们还要凄惨。
他刚刚走到饭厅门口,突然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用古怪的语气道:“朱八,你这怠工的杀才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把那头大黄牛牵着逃了呢。”
这是齐管事的声音,朱元璋顺着声音的来路看过去,就看到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丑陋的黑色布袍子站在墙角里,这男人长得比袍子更丑,五官挤成一团,眉歪嘴斜,一看就不是好人。
朱元璋已经懂得了要收敛自己的气势,他不想在这时候得罪齐管事,因为他的身体很虚弱,手上也没有权力,这种时候他处于弱势,如果向齐管事叫板,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他在上一世之所以能白手起家打下诺大的帝国,其中有很大的原因来自于他擅长审时度势。惹不起的敌人暂时不要惹,等自己有了实力再去报仇即可。
朱元璋低着头道:“齐管事,我在山上放牛时不小心摔破头晕过去了,醒过来时天色已晚,所以就回来得晚了些……你看我这头发上面还凝结着血块,真不是我要怠工。”
齐管事看了看他头上的血块,冷哼了一声:“果然摔破了头,也罢,我就不把你当成偷牛的贼了,但是你没按时带牛回来,害得下午的耕地进度也被拖慢了,最近正是春耕时分,一下午时间,一头牛能耕多少地,你会算吧?这些损失就从你的工钱里扣,所以今晚的晚饭,没你的份儿了,滚吧。”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心中恼怒,但是上一世的浮沉使得他不会轻易地冲动,一顿不吃,撑一撑也许能过得去,但得罪齐管事,在这个地方就过不下去了。他现在不能离开这个家,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的旱灾会一年比一年严重,饿死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多,最终成为压塌帝国的其中一根稻草。
以他现在这具虚弱的身体,离开这个家之后什么也做不了,只会饿死街头,至少要在这里想法子把身体养好,想法赚点盘缠,再出去闯天下。
他相信以自己能力,绝对能够改善生活,在这种豪门大地主的家里,是非一定很多,不需要多久,他应该可以等来一个改变自己地位的机会。
朱元璋没有争执,只是用沉稳的声音认真地道:“齐管事,今天回来晚了,确实是我的失误,工作没做好,是不应该有任何托词的。但我真的很饿,今天摔破头就是因为饿造成的,如果你不让我吃这一顿饭,搞不好今晚就挺不过去了,就算强撑过今晚,明天也没有力气再干活。我死掉只是小事一桩,但因我之死,给齐管事留下苛待下人的名声,传到马老爷那里也不甚好听……”
“咦?”齐管事楞了一楞,他不是为了朱八说的内容吃惊,而是为了他敢说话而吃惊。这个老实巴交,低调糊涂的傻瓜怂货,怎么今天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对着我居然敢长篇大论的讲条件?
他眯起一双小眼睛,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的朱八来,只见他还是一幅老样子,脚下虚浮、骨瘦如柴、衣衫破碎……但今天他的双眼里却多一分平时不见的精气神儿,这模样,倒有些像老人嘴里说的傻瓜开了灵智,莫不是头上那一摔造成的?
不过,就算他是傻瓜开了灵智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