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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霄生接口,话题突兀:“师弟,你来做离山掌门如何?”
苏景吓了一跳,脱口道:“这怎敢使得!”玩笑绝不是这么开的,所以明白师兄虽在笑、但绝非随口戏弄。所以也就更惊骇了些,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
跳得还很高,足足七丈!
林清畔诧异而笑,对沈河、尘霄生道:“跳得可真高,果然洗炼非凡。”
蹦上七丈再落下,苏景才发现——好像力气恢复了些、伤势痊愈了些、真元也在迅速凝聚,会如此全因破无量、得洗炼。重伤没错,不过这份伤势大半是被无量雷劫打的,如今洗炼的好处渐渐显现,这次苏景伤势愈合速度会很快,至多一个月的光景便能重返巅峰。
“大喜之日,或能恢复个四五成了,足足应付,足足应付了。”尘霄生,堂堂九五之尊、真正前辈名宿,说起怪话来也语气十足,而笑话过后,尘霄生又把话锋转回:“贺余师兄应该和你说过吧,缥缈星峰各有其职,但最适合做掌门人的,非刑堂长老莫属。”
“刑堂长老了解宗内各人。所以这一职为重中之重,一向都是掌门人最得力的辅助……或者说,刑堂长老其实也是最适合做掌门的”贺余师兄当年教导言犹在耳,苏景自不会忘记。当时苏景只是觉得师兄随口一提罢了,可今天听尘霄生再提起此事……
“当年小师叔从西海归宗,请您来做刑堂主事长老,本是藏了两层意思。一是八祖的天道与刑堂行事契合,小师叔来主掌律水峰,会对您参悟天道有些启发。”即便是私下“闲聊”,沈河的言辞也全不怠慢。对苏景以敬称相待:“另一重便是晓得师叔带了离山巅……有些事情总是要提早准备才妥当。”
在幽冥苏景真敢去做个一品大判,但“离山掌门”之位,他哪敢领教,苦笑摇头:“掌门、师兄们也说,我得离山巅纯属机缘,哪能因此就让我来做掌门……”说到此,苏景忽有想起一件事,瞪大眼睛:“你们之中,有人修的天道是机缘?”
三位高人都笑着摇头,他们的天道皆非“机缘”。
很快尘霄生的笑容浅淡了,声音平静:“师弟,你当知:人不可貌相。”
刚见过阎罗、和不听定下了婚期、又被对面三人“怂恿”做掌门,苏景的脑子十足乱,没能听明白师兄话中意思,愣了下,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不是机锋,无需苏景回应尘霄生就直接点题了:“苏景,我们几个都老啦。”
人不可貌相,我们都老了。
林师兄本就是个老人,摸摸自己的胡子,笑容平和:“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六百年。”
沈河真人本是中年人,但硬扛星天劫数时真元耗尽,此刻显得比林清畔还要再老上三十岁:“三千年飞升大限,我还差八百年。”入门时他的资质比着林清畔还要更好些,破无量前进境奇快,是以两人虽差着一辈,沈河的大限却只比师叔少两百年。
白藕法身使然,尘霄生看起来永远那么年轻秀眉,可他伸出来三根手指,不言而喻,大限只差三百年!
在幽冥时苏景就想过此事,是啊……他们都老了。
无以言喻地,忽然觉得心疼。悟透天道后,非但未能淡漠,反倒愈发珍惜了。本为重情人,修行越深便越不会忘、便越珍惜!
年纪长了,修行深了。有朝一日会突然发现:重视变成了珍惜。
再不珍惜,他们就走了。
“掌门人选,不看离山巅在谁手中,沈河没有离山巅,还不照样是离山首领、拎水真人么。”提及师侄儿的道号,林清畔笑了起来:“关键是,老得不止我们,还有离山诸位二代弟子。沈河走后,他们又还剩得多少时间呢?第三代真传中,各有出色之处,但还欠缺磨炼……”
不怪晚辈。只因中土世界太平了好一段时间,再就是长辈们稍稍有一点宠溺。其实不止离山,几大天宗皆如此。
倒是苏景,一半是辈分高没人能管得了他。另一半是他自己净“瞎折腾”,这些年里东南西北阳间幽冥跑了个遍,现在的境界和一身的本领都是他在风里火力打磨出来的。
相比之下,诸位离山真传为静谧山谷中的锦绣花儿,苏景却是塞外原上迎抗着凛冽疾风的韧草!
更难得的,是他做成的一件一件事情里,映透出的心性!跨线踩界行事无端,但那一颗向正、向道之心却再也明白不过。
尘霄生又把话茬接了过来:“选掌门,与离山巅无关,但若那个最最合适做掌门的小子刚好又带了离山巅,岂不是更妙、岂不是天意?”
沈河轻轻咳嗽了一声,面上笑容不变但目光肃穆:“弟子越礼,忍不住要矫情一句:别家门宗我们不必理会,但离山掌门,非权位,而是责位,这一副担子总要有最有担当之人来扛的。”
忽然间,苏景想起了自己那三个浑人尸尊,平时只道三尸说话一句接一句默契天下无双,今日见到掌门、两位师兄这离山现存三大高人说起话你来我往,竟也毫不逊色。
而苏景又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遇逢大事,他会犹豫会抽搐,可真要横下心来,又有什么他不敢的!师兄、掌门他们说的都是真心话,苏景信得过他们的,既然他们说自己行,哪又何妨一试!咬牙再咬牙,苏景不再去做废话推辞、稳稳点头:“那我就试一试,但需得诸位……”
“慢!”尘霄生忽一摆手,打断了苏景。
林清畔笑得特别开心:“师弟啊,不是让你现在做掌门。”
沈河本也是开朗心情,也在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启禀师叔,弟子距离大限尚有十几个甲子,至少最近这三四百年我还应付得来。”
苏景愕然,尘霄生哈哈大笑:“要你做掌门没错,不过将来事情,是需得你心里有个数。”
苏景眯眼睛,仔细回想刚刚谈话过程,片刻后笃定了:成心的!他们成心的。
准备让苏景将来执掌离山门户是真的;在交谈时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现在就接任也是真的。
前一个“真的”是为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以后大家会在宗事门务这些方面对他着力培养;后一个“真的”则是三个老怪物和小怪物开个玩笑。无伤大雅、只有真正自己人之间才会开的玩笑……于修行高人而言,这事情何等无聊,可面前三个加起来一万多岁的老怪物笑得十足开心。
这也算是离山情怀么?
苏景想无奈甩手,结果才甩两下自己也笑了,能被他们开玩笑心里居然还挺舒服的,不知此刻“心里挺舒服”算不算小师娘说的“拍子”。
笑了片刻,掌门换过了话题:“还有一件要紧事情要想师叔禀报。离山下,六耳杀猕封印。”
苏景扬眉,那封印非同小可。
迎抗天星劫数时,离山山基遭重创,大山沉陷过半,封印也受到不小影响。中土阳间修家共抗陨星时,离山下守卫封印的镇士并未出手帮忙,但他们亦不得闲,皆尽全力维护那封禁法术,这才勉强保住了封印不曾立时破碎。
大概说过缘由,沈河继续道:“现在那封禁阵法仍行运,但不稳。”
“还能坚持多久?”苏景问。
沈河摇头:“没办法确定,要看运气了。”
现在的封印是离山师祖三千年前施展大法力重新加固的,内中法术不仅威力强大,且玄虚复杂到极点,以现在离山弟子的状况,想要再做修补无疑痴人说梦。
人间抗天星、幽冥除墨沁、杀灭玄天道。接连恶战不停,一桩又一桩的大祸被消弭,可劫数仍在,此刻轮到了:被困在地下无数年头的旧圆凶獠,六耳杀猕!
封禁法术随时会破,六耳重见天日之时不远了。
忽然又风掠过,吹在身上微凉,苏景抬头望天,满天星月隐没、东方却仍黑暗重重,正是黎明前最最沉黯时候。还有,不知何时阴云飘来,刚刚那阵凉风正是雨前风。很快下雨了,不大,淅淅沥沥地。
苏景望向东方时,疤面青衣也在眺望东方、坐在画舫篷顶上。
手边一杯早已冷掉的残茶,他一口一口抿着,喝得津津有味。秦淮河距离山甚远,此间天空净好,无风无雨亦无云。不多久,东方鱼肚白现,天破晓。
不少靠近岸边的画舫开始有人进出,杂役佣人登岸去买早酒、丫鬟婢女趁着晨光岸边去伸展下身体,谈不到繁华忙碌,但也透出些浅浅淡淡的人间生气。
几乎同个时候,疤面青衣身前空气微掀涟漪,一个大头侏儒现身,下跪行礼:“肖斗斗拜见吾主。”
侏儒穿着一件银光闪闪的袍子,映上东方初透的阳光,很有些耀眼。但也因衣袍太闪亮,衬得大头侏儒愈发丑陋了。
“来,坐。”疤面青衣心情不错的样子:“喝不喝茶?”说着把手中只剩下一个底子的残茶递了过去。
侏儒肖斗斗不喝,自怀中摸出一个皮囊递向了疤面青衣:“肖斗斗复命。”
接过皮囊掂了掂,疤面青衣面露笑容:“不少啊,辛苦了。”
“托主上洪福,肖斗斗幸不辱命,杀猪七百零三头。”
疤面青衣将皮囊打开,血腥味扑鼻而来,乾坤囊中密密麻麻皆为人头——所有头颅的头皮都被利刃刮去,清晰可见血淋淋地天灵盖正中,赫然一洞,看上去有些像眼窝。
天灵盖上长出第三只眼的头颅。
双手一搓,连乾坤囊带内中人头尽数化作齑粉,随风散去,疤面青衣开心而笑:“怎么,心里不痛快么?”
面前侏儒肖斗斗的面色随恭敬,但眉头始终微皱。
闻言肖斗斗摇头:“不是不痛快,六耳为猪人为狗,杀猪屠狗属下心里不存半分怜惜,全都死了活该!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猪狗自相残岂非最好,我们又何必理会,尊主命我狙杀那些准备趁修行道虚弱起事的六耳,岂不是帮了那些正道恶犬。”
“不明白么?”疤面青衣把残茶尽数倒入口中,笑容愈发欢畅:“自己去想,实在想不出就忍住……到时候我请你看天大好戏!”
尊主的性子便是如此,时而惜字如金,时而言之甚详,时而还会卖个关子,全看他的心情了。肖斗斗无奈应是,站起身来准备施礼告辞,不料就在此刻,河岸边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疤面青衣主仆循声望去,旋即两人同时皱眉:
岸上来了个怪物。
毛发浓重,人形状,双手双脚,却仿佛大猿猴似的,四肢着地缓缓爬行。怪物低着头,双眼望着地面,但绝非无视前路——在他的天灵顶盖上,赫赫长着一只眼睛。
头顶独眼受伤了,眼角淌着脓血,半只眼睛通红,但仍睁得圆、来回转着观察前方。
不止头顶开目,腮上两侧也还各生了三只尖耳。
爬行中,怪物时不时会抬起头,三只眼睛同做微闭,抽着鼻子做仔细闻嗅,似是分辨着空气的味道。怪物的人中与上唇生得又短又浅,随他鼻端抽搐,上唇翻起露出满口獠牙。
疤面青衣与肖斗斗又怎会认不出,来得分明是一头六耳杀猕!
只是这世上的六耳,要么被封入地下、要么缝目削耳挫牙潜伏人间,哪会有这等“明目张胆”行走于世的,生怕自己死得慢?又或是以为修行正道元气大伤、再无人能斩杀他们了?
肖斗斗最近自主人处领受的命令便是“杀蛰伏于人间的六耳,不许他们趁机作祟”,见到岸上情形森然冷笑:“敢以本相出来招摇的猪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言罢正欲飞身上岸,疤面青衣却伸手拦住了他:“他不太对劲,再看看。”
果然是不对劲的,岸上的六耳杀猕,目光里浓浓尽是迷惘,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