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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寻未设禁,也根本不禁。在陆崖来时,她会着阿添躲开,平时自己修行或是炼剑时,还要阿添帮忙照看囡囡。
说到这里,浅寻问弟子:“万无一失,绝不可能出问题的事情,偏偏就出了问题,苏景,你知这叫什么吗?”
“意外吧。”苏景回答。
浅寻摇头:“命!”
惨事过程,浅寻不曾细说,只一句话:“囡囡两岁刚过七天,阿添发狂了,夺了她的魂髓魄精,我发现时为时已晚。”
浅寻未流泪,但原本清白的眸子浸染血色,仿佛失了幼崽的母狼,哀伤到凶狠,恨不得咬碎明月抓破天空的凶狠!
“是命,却不怪‘命’,罪在我。”浅寻每个字就讲得吃力,偏偏话说出口,声音却是轻飘飘的:“陆崖劝我搬去离山,我不愿意;陆崖让我打发了阿添,我答应了却没做,不怪我又怪谁……他赶来后,他气疯了。”
真的气疯了,上天入地,焚海断岳都不足以平息的狂怒,无以排解永远结压心底的憋窒。
陆崖九暴跳如雷,不可遏制之中“铮”的一声剑鸣冲天,陆九动剑,直劈浅寻。
那时浅寻像一块木头,呆呆站在原地不挡不避,若真能死在他的剑下……是不是解脱啊。
剑劈下,但堪堪要斩入浅寻肩膀之际,百炼好剑忽然爆碎成一团齑粉,飘散了四方。陆崖九是正道修家,即便狂癫到几近入魔,神志里依旧会保持一丝清明,终还是没能挥下利刃,及时发力将佩剑震碎。
剑崩碎,陆崖九单手捂心,哇的一声呕出一口水,清澈到只能用明亮形容的水,修自乾坤、凝于造化、养在体内的至粹真水,那是他的元基。至性之人,经历这等大悲恸,尤甚要害遭天魔重创!陆崖九重伤。
不是陆九脆弱,只因那件惨事本不该发生!他想不通。
对苏景时,陆老祖说自己是痴迷剑术以至耽误了修行进境,这话是没错,却不全。他被困于欢喜儿、修行变得无比缓慢,也与受过这次“重伤”损及元基有关。
比精血还要重要无数的一口水落地,陆崖九重重喘息,声音嘶哑:“齐僮儿非你所杀,但我痛丧爱女也和你脱不开干系,沉世渊浅寻,你欠我,要还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补还!”
说完,陆崖九撕掉长袍下摆仍在地上,转身走了,离开时老祖泪流满面。
割袍断义,从此陌路,这本是朋友间“仪式”,何时都不曾用于夫妻之间,可陆崖九心智恍惚下哪还顾得了这些讲究,他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风又渗入林中,吹在苏景身上,从发肤一直冷到了骨髓。浅寻又问苏景:“他最后一句话,你怎么想。”
苏景努力让声音柔和些:“他老人家还是在意师母的,他怕您会……”忽然,苏景声音一窒,浅寻抬起了头,苏景发觉她“变了”。
刚刚青丝变白发,可她的容貌仍年轻,头发白了并不显得苍老,而是添出了几分诡异和凄厉;可现在,浅寻好像“长大”了几岁,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变成了三十上下的妇人模样。
“他怕您会想不开。”苏景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话说完。
听上去的决绝之词,但那份苦心也再明白不过:你欠了我,我说什么时候还、怎么还,你才能还,在这之前你得活着。
浅寻竟笑了,满头白发、面色凄然和缓缓变老的女人,笑起来时没办法言喻的古怪:“他是好人,我害死了囡囡,他怪我怒我也仍怜着我……他是好心,可他不明白的,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多出了一个‘蚀骨烧心的必杀大仇、偏又不能杀的人’!”
从始至终,浅寻的语气不带一丝激动,此刻也不例外。她低着头、翻起了眼睛,目光里满满怨毒:“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与我,不共戴天。”
任谁心中都有绕不开的弯子,何况浅寻偏执。心中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孩儿,早已动了求死的念头,但因陆崖九的一句话,她死不成了,她还有债要还!
常人而论,既然决意赴死,又哪还管什么“债”,可浅寻、陆崖皆为固执之辈,他们的道理实在不能以平常计较。接下来的“活”无异煎熬,浅寻挨不住,几次主动去往离山求见陆崖九,想要他给出个痛快话,自己替他完成了“补偿”,再得自裁解脱。
陆崖九避而不见……
苏景依稀记得,光明顶山核小院,刚见到大师娘蓝祈时曾提到过“黄裙浅寻”,陆角八只道是浅寻痴恋陆崖九,但陆崖九心静如水不解风情。
现在看来,原来是陆角八误会,他不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只看到浅寻多次来离山求见自己兄弟,陆崖九却冷漠回绝,所以才会有了“她落花有意、他流水无情”的猜测。
其实话说回来,陆崖九又岂会不知浅寻的性情、岂能不晓得这般“拖沓”对她是痛苦炼狱!但精修之人更清楚,人世间威力最大的“东西”莫过:时间。迟早会冲淡的……淡了么?彼时撕心裂肺,今时一叹白头!
一边听着,一边琢磨着,忽然苏景神情一振:“当年师叔让我去凝翠泊向您学剑!”
苏景去凝翠泊,就是陆崖九传递给浅寻的一个消息:往事已矣,你不欠我什么了。
一个馒头中,藏着两段“机缘”。前者是苏景修习巅绝剑术的机会,不必细说;
后者……囡囡的惨事已过了许多年,陆崖九仍不敢确定浅寻能否真正放下,可他自己已经被困青灯,几乎不存出头之日,以后怕是再没机会见到浅寻了。
是以陆崖九把这件事的决断交给了馒头、交给了天!
三尸偷偷对望,恍然大悟,难怪当年凝翠泊小岛上,浅寻得知陆九遣苏景来习剑时曾泪水流淌,曾轻声说出一句:总算……他肯让我为他做一件事了。
第498章 百年障
“不过你来晚了。”浅寻望着苏景,说的话莫名其妙。
苏景却满目慌张,慌张到话都说不清楚了:“师娘保重……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莫再多想什么,过去就过去了。”
慌张,因为浅寻在变老,肉眼可见,她在一点一点的苍老,皮肤悄然失去光泽,眼角与额头缓缓蔓起皱纹,于她身上时间仿佛快了万倍,黄裙女子的绝艳颜色正被迅速得风蚀、消磨!
四十岁的浅寻。
她已白头,二十岁时不显什么,三十岁时勉强看不出苍老,可四十容貌再配以苍苍白发……她老了。
浅寻摇摇头,示意自己无妨,口中说话不停:“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为他做什么了,一件他不能拒绝之事。”说着,她话锋一转:“陆崖在这世上,有三个亲人:陆角八、浅寻、齐僮儿。囡囡走了,我再不配做他妻子,他就只剩一个兄长了。后来,陆角八也死了。”
“陆角八的本事,我听陆崖仔细讲过,以他的修持竟未能飞升,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实在让我意外。但闻之他的死讯时,我想到了补还陆崖的办法:入幽冥,把这个人带回去!”
“我害了陆崖的至亲女儿,我找回陆崖的手足兄弟!这算得补还了……再就是,陆崖九心肠太好,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不行的。”
她下来为寻找陆崖九的兄长、陆角八。
以前苏景无数次猜度,小师娘以阳身入幽冥究竟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只能一语以括:定是惊天动地的大图谋。就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她来这猛鬼世界,只为“补还”夫君。
这么简单的理由。
她老得更快了,三句话后又是十个华年流逝,五十岁的老妇人了,原本饱满红润的双唇瘪了下去,嘴角也随之塌陷。苏景泪盈于眶,他亲眼看着她老了。
浅寻自顾说着,不理自己的“年纪”:“只是陆角死得太突兀,我全无准备,只能从头做起,以沉世渊秘法,重拾炼尸法门,我要入幽冥,非得以十二具七重塔尸煞才能成阵打通道路。”
“炼尸、炼阵,耽误了许多时间,我心中惶急,怕陆角八会转世投胎,但这种事情急也没用的,后来就想通了,去晚了大不了再去追他转世何处,今生哪里,然后再想办法为他唤回记忆。无论如何,这一趟幽冥我总要来。”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陆崖九……我怕他等不及。年头过得太快,囡囡离开仿佛还是昨天事情,不知不觉里他已经到了三千年大限,所幸,他得了青灯,还能继续活着。”
又是三句话,浅寻又老了十岁,六十老妪,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浑浊,她的眸子浑了,目为心窗,老去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她那颗心。
苏景的眼泪止不住了,随着说话不断变老的女子,那份震撼直恸心底!
人老了,毛病也就跟着来了,浅寻咳嗽了几声,勉强止住、深深几次呼吸,继续她的故事:“总算炼好了尸煞,打通了阵法,我来到幽冥,这里和我想的有些差异……不过这样很好,只讲剑不讲理的地方,做事会更方便。”
“茫茫世界,找一个不知还在不在的游魂,不算一件容易事情,且又时隔多年,但手中的剑锋利,脚下的路就会好走得多,到底还是被我探到,陆角来了……他未入轮回,但也不像普通游魂那样被阴阳司拿去,他下来、然后打翻鬼差遁身而去!”
“他就在幽冥,却不知去了哪里,让我吃惊,可再仔细想一想,好像也没什么意外,他是陆角。”
脸上还挂着眼泪,苏景错愕当堂。他现在就是判官,虽然修家游魂不归他管,可基本的道理他大概清楚:
修家练气焠身、聚元健魂,他们的魂魄远比普通人强大,可身死入幽冥的“游魂”,仅只是魂魄中的“灵智”而非魂魄全部。
就算在阳间炼就了元神也没用,因为下来的不是元神,严格以论,游魂不过是一团“记忆”罢了,弱小得不能再弱小。至于在幽冥中重新修炼、成为一方猛鬼,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是以“游魂”打翻鬼差,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知道弟子的疑惑,无需苏景来问,浅寻就给出了解释:“以我探知,陆角不是靠自己,他带了‘碗’下来。游魂无力可法宝了得……陆崖和我说过,他兄长将一枚宝碗炼化成剑,发动时威力惊人。凭着这件宝贝,击败几个小小鬼差又算得什么。”
不解释还好,解释过后苏景更加糊涂了。
须得明白,师父陆角八不是如浅寻、苏景一般破界而来,他是身死道消!又怎么可能把生前的法宝一起带入幽冥。
游魂持剑而来?这比着陆角八赤手空拳杀退鬼差更匪夷所思。
但浅寻所知,也仅止于此,想要一个彻底明白的真相,除非能找到陆角八。
“找游魂陆角无异大海捞针,所幸他的碗算得特殊,是以我开始找碗,哪里有了碗我就去哪里,当初想办法生擒肆悦,就是因为听说他有一只碗……”说着,浅寻皱了下眉头:“只是和阳间不同,幽冥中的‘碗’实在不少。”
说话不停,衰老不停,鹤发鸡皮的老妇,脸上一块块灰斑横陈,苏景看在眼中,心底颤颤。
花甲到古稀,古稀到耄耋,再之后……人太老了,也就没了样子,皮肉似都萎缩了,身体佝偻着,她还斜依在枝丫,干枯瘦小的那一团,风烛残年的浅寻。
故事说完了,老妇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很轻的喘息,呼吸之间离她而去的,尽为华年!忽然,浅寻开始咳嗽。
一声、一声,窒闷而费力,枯瘦的手倔强挥动,不许苏景和三尸上前相助。
这是她的苍老、她的咳嗽,浅寻不要别人帮忙!
身体抽搐了起来,瘦弱的肩膀高耸,几乎都要刺到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