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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钟,还好吧?”
正满脑子杂念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让他的意识彻底回到现实。
一身华贵绸衫,网巾后山镶着一颗璀璨夺目的金刚石,腰间玉佩金袋叮当作响,如果不是那依旧森冷的眼眉,钟上位还真认不出这人就是方武:之前在珊瑚州险些推着他落草为寇的罪魁祸首。
“小方啊,你真是害苦我了……”
被恐惧压下的怨气终于有了出口,钟上位数落起方武来。
他来天竺就是应方武之邀,方武受鲁汉陕推荐入了西洋公司,在天竺如鱼得水,短短几年就晋升为中阶管事。《德里条约》签订后,西洋公司全盘接手孟加拉,方武拿到了一县的分包权,单飞创业。
方武是镖师出身,很熟悉暴力运作这类事,可光靠暴力难以管治地方,同时本钱不足,无法将一县之地真正纳入掌握,寻找一位精于行政事务,有能量有本钱的合作伙伴就成为当务之急。钟上位正是方武最中意的人选,于是在六七月时,正在珊瑚州闷闷不乐的钟上位就接到了邀约信。
之前被不列颠海盗抢走了黄金,虽然获得了一些赔偿,却远远不能抚慰钟上位受伤的心灵。接着楚州又发现了大金矿,珊瑚州发展虽稳,可跟半年就聚出两三万人口的楚州比,那就是萤火比之皓月了。再被楚州所支持的名士抢走了他的东国院南洲院事名额,方武的邀约函到珊瑚州,正是钟上位自觉人生再度陷入最低谷时。总督交卸给王之彦,金矿丢给李顺管,他就闷坐码头钓鱼,日日长吁短叹。
分享四成利润,负责管治一县行政事务,方武还主动让贤,将县长之职交托给他,这都不足以让钟上位动心,真正吸引他的是在天竺置产。
钟上位自觉年岁已大,家产该如何传承也正是他的困扰。他现在有三个儿子,分别是江南的正妻、交趾妾室和日本妾室所生。而他的产业只有两块,一块是国中地产和若干投资,一块是珊瑚州公司,很难分匀。如果在天竺置办一处产业,三面开花,日后三个儿子也好均分,不至于搞出萧墙之祸。
于是他不顾年岁已高,气候不适,万里迢迢远航天竺,可刚踏上天竺,就又遭了物质和心灵的双重打击。
“老钟啊,你多虑了,这里对一般人来说是地狱,可对咱们这种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天堂。”
听钟上位一通抱怨,方武微笑以对,并没作过多解释。
事实说明一切,钟上位很快就被说服了。
这里是方武在加尔各答购置的宅院,方圆七八亩,屋舍六七十间,钟上位所在的客厅就有半亩大小,地面是磨得透亮的黑曜石板,高梁天井配合大开窗,加上四周绿树环抱,厅内无一丝盛夏的燥热。
宅子还是其次,钟上位醒来后,一队头顶纱巾身着纱丽的天竺女子翩然而出,捧茶奉果、打扇捶肩,伺候得无比周到。方武该是刚外出回来,天竺女子绕着他一顿忙乎,换衣服,擦汗,甚至还将他那臭脚捧在怀里,用毛巾细细擦洗,让钟上位看得两眼发直。
这些待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有钱就能办到。可方武短短几年发展,就供养得起这么多品质上乘的天竺侍女,财力得有多雄厚啊。要知道,在国中,即便是最便宜的日本、交趾或者吕宋侍女,每人每月也得二三两。眼下光这客厅里,一下就涌出来二十来个……
方武道:“这些女子都是天竺的达利特,嗯,也就是贱民。给她们一口饭吃,还有上好丝绸纱丽穿,已经让她们非常满足了,银子?每月给点白铜钱,她们就会把你视作救苦救难的菩萨。当然,从达利特里挑出这些女子,倒是要给首陀罗牙人不少银子。”
钟上位眉毛一跳,贱民?这不就是奴隶么?
“种姓制,老钟啊,你来时该多看看玄奘法师的书,当年玄奘法师来天竺取经,就把天竺这里的人情风貌说得很清楚了。千年过去了,天竺这里还是没变,什么事都绕着种姓制转。”
“达利特在天竺是最下贱的,不管他们这辈子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身份,他们的儿女子孙也一样。他们走路要避着人,不能让影子落到别人身上,甚至有时候还得带着扫帚,一边走一边扫掉自己的脚印,免得污染了其他种姓。在乡下,他们为村子里的首陀罗农人干活,却不能住在村子里,就只能在村子外的荒地里搭草棚,他们甚至不能去村子里的水井打水,那是污染井水的亵渎之罪。”
方武从达利特讲起,再说到首陀罗、吠舍、刹帝利和婆罗门,听得钟上位心神摇曳。这泱泱天竺,种姓之间竟然这么森严?
华夏自春秋战国而下,就已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世道。虽有奴婢部曲,有世家寒门,可从未凝固过千年之久,即便是与达利特地位相仿的疍民,在国初就被释了奴籍。
方武感慨地道:“天竺的种姓制牢不可破,当初我募这些达利特女子当侍女,出身首陀罗的侍从就愤然辞职,说侍奉人这种神圣的工作,绝不是贱民能干的。想到达利特的脏手摸到我这个主人身上,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起鸡皮疙瘩?
钟上位看看身边的侍女,虽然皮肤和眼眉轮廓都深一些,但总体说来都算得上美人,在国中的异国风情馆里也能挂上很高的牌价。她们身上散发的香气虽跟华夏女子的清雅大相径庭,却依旧撩得人心火燥乱。
天竺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
钟上位疑惑莫名,见正给自己捶腿的侍女胸脯饱满,一颗雄心再起壮志,伸手在那胸脯上捏了一把,软软的,弹弹的,跟自己肚皮似的。
让钟上位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那侍女一声低叫,然后跪伏在地,捧着钟上位的脚丫舔了舔,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方武嘿嘿笑道:“她是觉得你不嫌她脏,把你看作最崇敬的人了,这是在行舔脚礼。”
别人不嫌脏,钟上位自己都嫌,赶紧甩了甩脚,那侍女才膝行着后退。想到这达利特动不动就啃脚,从小就过得跟野狗似的,就算在方武这改了际遇,传承了千年的习性却难改掉,钟上位的异样心思也顿时消散,这时才真觉得达利特很脏了。
钟上位把心思转到正题上:“听你这么说,首陀罗人肯定要价不菲,换作达利特人可真是省了大钱了。甚至可以广募达利特为兵,他们定是恨透了压榨他们的上层种姓,西洋公司能这么轻松地拿到孟加拉,该是有这原因吧。”
方武苦笑道:“帐是可以这么算,可最初这些达利特女子自己都不敢受这份工,说是亵渎了我们华人大老爷。我用上了天庙祭祀们所说的心洁论,才勉强说服了她们,至于你说的那道道……”
他摇头道:“没人敢用达利特为兵,一百个全副武装的达利特土兵绝对不是一个吠舍甚至首陀罗的对手,甚至根本就打不起来。”
“达利特从不认为自己是被其他种姓压迫的,他们只认为这是命定的苦难,他们必须甘之如饴。见到了比自己高贵的种姓,达利特压根没有一丝反抗之心。对方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丢掉武器,趴在地上行礼,更别说让他们去攻打那些刹帝利土豪甚至婆罗门贵族,西洋公司在这上面就栽过大跟头。从那之后,达利特当劳工,首陀罗当兵就成了牢不可破的真理。”
钟上位品了片刻,两眼放出光彩:“这天竺……大有可为啊!”
钟老爷的见识何等渊博,当年他在交趾开矿,就见识了交趾人的反抗精神,珊瑚州的冒险,更让他体验到了人人皆一的大义下,想要奴役他人榨取暴利有多困难。而天竺人划分为不同种姓,等级之间跌扑不破,这其间蕴涵着的机会,他自然能一眼看透。
接着他又皱眉:“我们这些异族在天竺人眼里到底是什么地位呢?如果只是高于达利特,那做事会很不方便吧。”
方武暗自跷起大拇指,钟老爷这么快就摆脱了初来天竺的不适,从种姓制上窥破了莫大机遇,真不愧是自己看中的合作伙伴,道心坚定啊。
“这事不好解释,老钟若是撑得住,就跟我一起去郎波尔郡,我的……不,我们的古林格姆县就在那里。县里有十多万人,良田庄园上万顷,正等着我们好好经营呢。”
什么中暑,什么太子,一切惊惧和忧虑都被抛在脑后,钟上位一跃而起,目光坚毅地道:“走!”
加尔各答海军基地里,李克载刚刚举臂行礼,就被贾昊一把搂住,来了个亲热的熊抱。
“好几年没见,越长越像师傅了。”
这话让李克载哭笑不得,贾昊口里的“师傅”当然就是他的娘亲,这话到底是赞他呢还是损他呢。
“小克载,你知道陛下为何要把你发落到这里吗?”
接着贾昊再来了这么一句,李克载恍然,感情他守基地这事还真是父皇亲手操办的呢。
“陛下是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竺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再看清楚我们英华是怎么侵吞天竺的。”
贾昊语气虽然轻松,可李克载却心中凛然,这还真是一篇老大的文章……
第九百一十五章 不是英雄不聚首
说到侵吞天竺,李克载正有疑问,看着加尔各答港口如云船帆,他就一直想找人弄明白。
侵吞天竺有什么好处呢?
直接劫掠财富?英华终究不是强盗之国,还在寰宇提天人之伦,推着国际道义成型,怎么也不可能以国家的名义明火执仗地抢劫他国。
扩充原料产地,倾泻商货?看加尔各答港口现在的情形,也就是这个原因了。可李克载不是单纯的军人,在皇室学堂里读书时,就受教于国内最顶尖的经济专家,很清楚其中门道,这种资本殖民对英华来说也是利弊兼有。
利且不提,弊是很明显的。英华是个大国,天竺有的原料国内基本也有,国内对商货的需求量也是庞大的,而推动英华转型更需要海量资本。
资本殖民就意味着资本外流,扩充原料来源,也意味着对国内的原料需求减少,商货出口方面,如果产能有限,出口利润高,产业势必优先考虑出口,国内供给不足。另外,像是一些初加工行业,例如蔗糖、棉纱、生丝,很容易在天竺生根扩展,这也影响了国内行业。
当年资本崛起,炒热了广东地价时,英华为泄流而不得不出兵交趾,也出现过一些问题。例如票号都跑去交趾赚高利润了,国内银根收紧,本地产业和商货周转受了不少影响。交趾稻米和木材等一些商货大行其道,价格大跌,让国内农人和相关产业也损失不小。
国家作了不少调整,包括将去交趾的资本压缩到煤矿等资源行业上,同时进一步降低国内稻米产物税等等,这才消除了诸多不利影响。
交趾国小,资本殖民的弊端好解决,而天竺是个大国,仅仅只是孟加拉,就已相当广阔,英华还想着侵吞整个天竺,到时不知要出多少问题。如果说侵吞天竺能得大利,为何不直接北伐,南北一统,资本和产业对流,利不更大?
贾昊答道:“所以呢,就是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天竺这个国家的本来面目。看清楚之后还有疑问,可以找宋总督,没错,就是你的宋夫子。”
听到宋既出任孟加拉总督,李克载暗道,父皇对天竺图谋很深呢,居然舍得把国中头号经济智囊丢到天竺来。
既然有经济学专家在,李克载的疑问自然也就有了钥匙,于是李克载的注意力转到了“睁眼看天竺”这事上,自己还是这处小小基地的头目呢,哪来的时间和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