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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斌压下了嗓门,让他的话语因低沉而更具感染力。
“这条路,只有靠大帅!跟大帅携手,守住圣贤道统,自立于大清之外,这才是正确的方向啊。”
年斌的语气转为热诚:“李议政,老论派能推着大王,带着朝鲜走这条路吗?我觉得是不行的,只有你们少论派,你李议政,才能接下这样的重任。”
李光佐继续回避道:“年公子,您就不怕这些言语,传到大清朝廷那里,为年大将军惹来祸患吗?”
年斌微微一笑:“大帅称病不朝,反而伸手要朝鲜事务大臣之位,结果如何?”
李光佐心中剧震,年羹尧已跋扈到这种地步,铁了心地想要插手朝鲜,还有谁能阻他?
年斌走后,李光佐在家中辗转苦思,不觉已到深夜。
亲清还是远清,治国方略,世子的人选,妃嫔的人选,官位的争夺,这些都是区分朝鲜党争的坐标。但要追溯而上,却是两班门阀的宿怨。
最早是东人党和西人党,以汉阳为界线,士林官僚分化为东西两派,历经百年门阀沉淀,形成两个围绕朝政格局展开生死斗的利益集团。
东人党执政后分化出南人党和北人党,倭乱后北人党上台,又分化出大北和小北党。大北党争获胜,又分化出骨北和肉北党。西人党扶持仁祖大王上台翻了盘,主揽朝政五十多年,又分化出勋西党、清西党、山党和汉党。到肃宗时代,东人党里的南人党再度上台。
再经过肃宗张禧嫔和世子之争,西人党打败了南人党,分化出老壮派和少壮派,也就是老论和少论。
大致脉络如此,在这条脉络中,任何一个影响朝政变化的要素,都有可能成为党争的焦点,甚至在肃宗时代,王族服制问题都成为南人党打倒西人党的突破口,而对待大清的态度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坐标。
大清代明后,朝鲜党争都有这样一个潜规则,居于弱势一方,都会“远清”以示自己大义在手,执政一方不得不以现实出发,采取“近清”策略。肃宗到景宗时代,都是老论派执政,少论派自然要高举远清大旗。而现任大王搞“荡平策”,要四色合一(南人、北人、老论、少论),也将少论派纳入了朝堂中枢,少论派的“远清”口号就弱了许多。
如今朝鲜外势纷杂变幻,大清、年羹尧和大英三方绕着朝鲜。老论派将年羹尧视为大敌,策略是进一步靠近大清,借大清制压年羹尧。身为少论派领袖,李光佐只能选择靠近年羹尧,摆脱大清。
李光佐很清楚,他不跟老论派作对,就再代表不了少论派。不仅右议政的位置再难保住,说不定性命都要丢掉。朝鲜的党争就是你死我活,大王李昑的理想,若是没有外势影响,或许还有实现的可能,可现在两个敌人压在头上,还指望缓和党争,真是天真。
李光佐苦涩地自语道:“难道我还有选择?真是太天真了……”
跟年羹尧合作,就是与狼共舞,朝鲜前路通向何方,他根本看不清楚。
妻子膝行而来,求示是否安歇,李光佐忽然问:“若是有人闯进家中强暴你,你会怎么作?”
妻子一惊,下意识就道:“当然是自尽以全名节……”
李光佐摇头:“不,你该忍辱偷生,尽心侍奉,免得贼子发怒,再去害儿女。”
妻子惶恐地道:“官人是疑妾身清白吗?何得这般讥讽?”
李光佐呵呵笑道:“那不是你,那是我……”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暗道年斌说得没错,总得有人站出来,领着朝鲜向前走。即便是条屈辱之路,可自己领着,总比老论派那帮祸国贼子领着强。
第二天,文武官员在敬德宫依旧吵得沸沸扬扬,李昑将左未生的话传达给了朝堂,要求议出个章程,老论派提议遣使入京师,求告大清皇帝,以清制年。
李光佐的铿锵话语让争论拐到另一个方向:“领议政所言居心叵测,是要丧我朝鲜!大清非善主,早年质押世子,而后搅乱朝鲜国政,胡虏之国,却自居中华之位,亡我朝鲜之心不死!”
“大清凭何制压年羹尧?年羹尧只是求嫁翁主,大清会提什么条件?出兵!毁大报坛!这是最起码的,接着会是什么?嫁公主为王妃,断朝鲜血脉乃至剃发易服!这样的后果,领议政想过吗?”
殿上老论派诸臣脸色煞白,李昑也是心中透凉,李光佐的话没错。大清凭什么帮朝鲜?要帮自然就得给大清好处,上述种种,都不是不可能之举。清兵入朝鲜已不可容忍,剃发易服更是毁朝鲜道统,而嫁公主为王妃,就是直接夺朝鲜社稷!
李光佐逼视闵镇远:“下官觉得,领议政不止想过,还盼着这一天吧……”
指控对方卖国,这是党争的老套路了。换在往常,李昑还会出面打哈哈,调和双方,可此时李昑却觉得,闵镇远连带老论派,未尝没有这种居心。
“年羹尧能有多大祸害?他只是大清的一个大将军而已,他没有什么大义。不管是社稷还是礼教,他都夺不走!两害相权取其轻,甚至还能转害为利,我们朝鲜正该借助他的力量,重举中华道统!摆脱大清藩属之位,王上……”
李光佐叩拜道:“王上也能以承中华大义之名,自立为帝!”
闵镇远惶急的辩解和驳斥,在李昑耳里已成蚊蝇之声,前路在他眼中豁然开朗。没错……他为什么不能借年羹尧之力,领着朝鲜,走上独立自主之路?
这个李光佐,多半是被年羹尧收买了,不过也好,没有他,自己也没有向前走的力量。先让他出头吧……
想到圣道皇帝崛起于一隅之地,施圣治而夺满清半壁江山,李昑的雄心就呼呼烧了起来。老论派、少论派,年羹尧,都是他的敌人,但在朝鲜王国这个狭小空间里,自己根本伸展不开手脚,如果自己成了皇帝,朝鲜成了大朝鲜,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昑挥手止住了已经在跳脚咆哮的闵镇远,看向少数忠于自己的官员:“司谏有什么话说?”
随着李昑态度亮明,少论派,大王派,乃至老论派一些反闵镇远的官员都站了出来,共同讨伐闵镇远,圣道十一年六月初,以闵镇远为首的老论派被逐出朝堂。
可当晋升为领议政的李光佐准备穷追猛打,将老论派骨干人物置于死地时,李昑却以强硬姿态拦住了。
“孤以宽仁治国,求四色合一……”
李昑这么说着,心中却道,不留下老论派,到时就没整治你的敌手了,这当然不行。
李光佐自然不敢违逆李昑,可也只是面上的,没过几天,闵镇远就在家中遇刺身亡,李昑除了咬牙暗恨之外,也不敢拿李光佐怎么办,现在还需要李光佐扶着他登上皇位。
“商人?暂时别理会了,这是国政之争,靠他们可办不了什么事。眼下也不是引大英出面的时候,等我登上皇位再说吧。”
当国丈黄远来请示英华商人范四海事宜时,李昑这么说着。他崇拜圣道皇帝,因此他更希望,能在双方接触时,以平等的姿态来往。有了新思路,他未尝不能二桃杀三士,自己搞定眼下的难题。
“朝鲜人也太生猛了吧,咱们动了动嘴皮,就倒了一党,暗杀了一个宰相……”
慕华馆,年斌被自己的成就惊住了,跟左未生谈起这事时,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左未生淡淡道:“没什么奇怪的,这就是小国之哀。”
他笑道:“可以回报大帅,派迎亲队伍入朝鲜,下一步……”
年斌点头:“先生放心,那李光佐很晓事,他已允了,扩建慕华馆,容下迎亲仪仗,再设翁主府长史,听参朝鲜国事。只要大帅随便找个理由,让翁主明年再嫁到年府,这时间足够咱们在朝鲜翻云覆雨。”
接着他皱眉道:“可南蛮水师巡航海路越加频繁,南蛮商人在全罗道活动也很猖獗,这也是麻烦啊。”
左未生鄙夷道:“区区逐利之辈,能翻搅起什么风浪?朝鲜可是立文整军,有六七百万人口的万乘之国!还跟大清牵着百年道义恩仇,这是商人能上得了台面的棋局?”
年斌道:“还是提防一些为好,我会让李光佐给全罗道水师施压,让他们清理清理那些商人。”
六月中,朝鲜全罗道南面,济州岛以北海面,几艘高挂朝鲜王旗的战船正向北驶去,长官坐舟的官舱里,烟雾升腾。烟雾中,几名朝鲜军将嘻嘻哈哈地笑着,手里嘴上都有一枝香烟。
“南蛮商人很识趣嘛,知道咱们大朝鲜水师天下无敌,二话不说就进献了所有货物……”
“他们东主叫范什么?哦,范四海,挺可怜的一人啊。其实想给他留点,可道统制使压着,一定要封禁南蛮商人,真没办法。”
“这香烟是不错,可价钱不高,没什么赚的。”
“值钱的是芙蓉膏,搜到那东西时,南蛮人人变了脸色,差点就要动手。”
说到芙蓉膏,一帮军将顿时来了兴趣,他们只依稀知道这东西好,可从没吃过。想到从南蛮手上抢走这东西,众人就又是舒爽又是后怕。当时还真是危险。南蛮商船也有炮,要真打起来,赢肯定能赢,就不知要死伤多少。
还是那范四海明白事理,知道这里是朝鲜海域,出了事他们南蛮国中都不会管,只好打落牙齿含血吞。谁让他没海贸堪合,非要走私呢。
这一趟缴了那范四海几十箱香烟,这玩意全罗道沿海已经不少见,都是范四海那帮南蛮海商走私来的。而芙蓉膏在全罗道也能见,却都是两班士人享受的矜贵玩意,那范四海穿上的四大箱芙蓉膏被缴了,估计要值上万两白银,也难怪脸色那么差,几乎就要搏命了。
兵丁很快取来了芙蓉膏,用箱子里附带的烟具,塞入制成丸状的芙蓉膏,就着烟火,一股异于香烟的雾气弥散而开。
舱里军将们眯着眼睛,仅仅只是闻着气息,就觉漂浮于云间,浑身开了百万窍,而那吸着的人,已经两眼失焦,瘫在了座位上,吐出一口长长烟气,有气无力地呻吟道:“要……要死了,舒服得要死了……”
济州岛南面,一艘六七百料的大海船正向南扬帆急进,船上范六溪道:“爹,为什么不让动手?咱们船上不是义勇出身,就是老底子的兄弟,怎么也能收拾了那帮家伙!”
范四海摇头:“犯不着……”
范六溪跺脚道:“那些王八蛋!本就吃了咱们的银子,现在翻脸就不认人了!咱们的货可值一两万呢!本指望着靠这批货在全罗道打开局面,可现在……”
范四海叹气,以商人之力撬国门,的确是太过艰巨了。
之前他在福建会馆,以“非凡之器”说服了公司其他司董,支持他靠商货入朝鲜掠利。而他找到的“非凡之器”,就是香烟。
这东西是皇帝一手鼓捣出来的,范四海觉得很有前途。他以“江南商战”的经验,判断这种廉价而量大,属于消耗品的货物,一定能搅动朝鲜。为此他不惜让公司砸下重金,独家代理了云烟公司在朝鲜和日本的分销权。
可最初一趟铺货收效甚微,两班贵族看不起这种廉价烟草,一般朝鲜人却又买不起。好不容易推销出去几十箱,还被全州牧、罗州牧勒索了芙蓉膏。说不带去芙蓉膏,这香烟生意就别作了。
芙蓉膏这玩意,南洋公司私下在产,规模不敢弄太大,报的还是药用名义,毕竟英华禁毒,这玩意属于毒品。但福建、广东、暹罗、缅甸乃至吕宋等人,有不少人抽这东西,南洋公司一些“地区高管”就借职权驱策土人,建罂粟种植园谋利。这种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