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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虽多讲宽仁,可心中从未忘掉‘慎独’二字。以帝王论,匪民之事不可受臣僚牵累,以满人论,汉人之事不可受汉人攀扯。福建陈五显案,朕侯着范时崇以木牌招匪民下山,得获匪首之后,才能从容处置,稳住朕仁政之势。如今这广东杨春案,岂能先出声,让臣子在下面揣摩自利?”
康熙很少这么直舒心胸,听得身后的胤祯呼吸急促。
“军事上,施世骠这人,朕信得过。不过若是学蓝理,给了朕机会,朕也不介意断了那文武双全施台湾的武途。政事上,萨尔泰和汤右曾正好在广东,有他们遮盖子,事情也沸不到朝堂上来。”
“天下都是朕之地,却有远近肥瘠之分,万民都是朕之民,还有亲疏贵贱之分。南方之地,汉人之事,不管如何开篇,如何收场,其名其利都该归朕,都该归朝廷,都该归咱们满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得循着这一条道理。”
康熙像是在训导,又像是在自我总结,胤祯的思绪被这深而剔透的言语给震散,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直到康熙语调缓和地再次开口,他才醒了过来。
“此事是该援陈五显案,可只能做,不能说,去看看朕对赵弘灿折子的朱批吧。”
哗啦一声,一条大白鱼被提了起来,远处守着的小太监赶紧弯腰奔了过来,将鱼取下,丢进了旁边一个大水桶里,听里面扑腾的水声,已是有了不少大鱼。
胤祯翻开文案上那份两广总督赵弘灿的奏折,前面部分他已看过了,粗粗说到了韶州的匪情,还说正在组织官兵围剿。翻到最后一页,康熙的朱笔御批赫然醒目,一个画得很圆的圈,下面是五个字:“朕安,知道了”,那是在回每份奏折必带的问候。
【1:所谓鸟枪钻管一个月,应该是夸大说法,或者是工期不紧的状况,否则鸟枪成本里,人工还会高出很多。鸟枪价格也不会低到在明末时二两五钱银子的水准。虽然这多半是劣质产品,可清代鸟枪的价格也没超过这个标准太多,依旧在十两以下。】
【2:此时雍正还是胤禛,所以十四可不能以“允禵”称呼。】
第八十四章 都是大赢家
广州府三水县的县衙大堂被重新布置过了,四位大人正各按座次端坐堂上,之前的客套过场演完,竟然没人再牵起话头,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通政使汤右曾和吏部侍郎萨尔泰已经到了广东,两广总督赵弘灿和广东巡抚满丕这两位广东地界的大佬,到了三水县接钦差大驾。之所以在三水县这地方接驾,是因为总督衙门在肇庆,巡抚衙门在广州,这三水县正好在两个衙门中间,可以彰显督抚相平的原则,历来钦差到广东都是这般待遇。
只是这样就苦了两位钦差,虽说随后就能进广州入驻按察使衙门审理杨金两案,但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却还得在三水县这个小地方先折腾一番。
更恼火的是,刚一来就撞到韶州匪乱,虽说这匪乱只在粤北,并没波及广州,可总督、巡抚和韶州的府县官员势必要把精力放在处置匪乱上,审案工作就得不到地方的全力支持。原本二人各怀心思要搅起来的风潮,自然也被贼匪大潮给盖住。
看了看主位上的吏部侍郎萨尔泰,再看看居于陪坐的总督赵弘灿、广东巡抚满丕,汤右曾心抖了一下,思绪也从正事上滑开了。萨尔泰和满丕都是满人,赵弘灿虽是汉人,却是个武人。他这个汉臣文人,根本就是孤军作战。
“韶州……对了,克五说到的那位幕友,正好在英德,也不知此次匪乱是否无恙?”
汤右曾低叹,原本的谋划被全盘打乱,他正心乱如麻。
“韶州匪乱形势不明,本督近日还得埋首军务,杨金两案的审理,就只能多劳二位钦差了。”
赵弘灿终究是头号地主,不得不先开了口。
“制台运筹帷幄,平掉这匪乱,不过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事吧。”
萨尔泰使劲压榨着自己的汉文学识捧了一句。
“有施文秉在,我就是个军台大使,捷报应该没几天就能到。”【1】
赵弘灿和萨尔泰不熟,赶紧将这奉承引流。
“那制台怎么还说形势不明呢?”
萨尔泰的二愣子嘴脸顿时显露出来,连同为满人的满丕都跟赵弘灿对视了一眼,眼神里的话,一边的汤右曾都能读出来:“这个傻帽。”
“关键是这捷报的内容如何,想必赵制台和施军门也不愿成为范蓝第二……”
汤右曾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话,引得赵弘灿和满丕又都“连眼”看了过来。
“这不是有汤兄在吗?呵呵……”
满丕也开了口,气氛顿时活络起来。话题就绕着韶州匪乱转圈,杨金案反而没人提上一句。
“总而言之,手脚轻重全在施文秉身上。光平息匪乱还不够,没抓住贼匪杨春的话,匪乱绵延下去。诸位虽然都不好受,可终究还得他来扛这事。”
汤右曾主导了话题,如此结论,另外三人都是点头。
“真要害得制台学范时崇那样,举着木牌漫山遍野去求贼匪下山,还得盼着匪首杨春自缚求死,那施世骠可就得进京去跟蓝理凑对了。”
萨尔泰嘿嘿笑着,一脸幸灾乐祸。
“施文秉眼见要转任福建水师提督,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估摸着想哭的心都有。可这也没办法呀,我是文官,制台也是跨着文武,这麻烦就只能他扛着。没落个好手脚,惹得圣上降罪,咱们也爱莫能助。”
满丕叹息不止,可眉毛连丝纹路都没皱起。
“西崖兄,这题本怎么个写法,可就得请教你了。”
赵弘灿看向汤右曾,目光里多出来的东西,汤右曾很熟悉,有功沾手,有过脱身。再看看满丕,也是一样的眼神。
“只要粤北没有糜烂,诸位当然是此间的赢家。”
汤右曾微微笑道。
英德县城北面三十里处,草草搭成的营寨里,施世骠端坐中军大帐,正听着自己的部下商议军情。
“白道隆的镇标中营到了西北六十里外的大布,连战带补有一千三百人左右,看来是出了全力。他的左营,依军门之令守在李屋,右营放在了县城,提防贼匪的偷袭。”
“南雄协副将顾安已抵沙口,正在渡江,可船不够,估计今天也渡不完。”
“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和左营守备李顺正朝这里赶来,已经过了西南五十里的走马坪。军门的提调他们不敢不理会,可仗着是制台的兵,据说沿路糟践了不少村子。”
“韶州府、曲江县和乳源县的练勇乡兵正在封堵北面和东北的山口,最多也就是挡挡流民,可不指望他们能封住杨春本人。”
“阳山县的练勇汛兵也都封住了西面山口……军门,合围之势初成。只是……真不再等前营和右营赶到?”
中营参将罗怀恩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这么问着施世骠。
“等督标人马到了,加在一起,我们也就不到四千人,据说贼匪有数万之众……”
右营游击徐进才的话被施世骠一声冷哼给掐住。
“数万!?数万流民,一半人手上能有锄头就算不错了。把前营和右营调过来,不过是防着搜山人手不足,不是杨春这个人很有意思,非但这两个营我不动,督标的人我都懒得用!”
施世骠起身,粗壮身形带起的压迫感,似乎撑足了军帐,让空间也骤然变得狭小。
啪!
他挥手将马鞭拍在舆图上,宽脸上的细眼正闪着复杂难明的光亮。
“杨春这个人,连番用钓鱼之计暗算了练勇和白道隆那些无能的部下,真不是简单的贼匪!他聚齐了南连韶道的贼匪,蛊惑起无食的流民,在北面的山里兜来兜去。韶州城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也该料到四周的网已经织好,必须要舍命一博!”
施世骠抱起胳膊,目光越出军帐,投向远方的山影。
“他既然有胆一拼,我施世骠怎能让他失望?可他手下不过两三千敢战的贼匪,其他人根本就是裹挟而来,算不得兵,十万都顶不住一千官兵的驱赶。他之前既然当过典史,这点自知应该是有的。”
“所以……他必定还会故伎重施!”
说到这,施世骠挥手:“升起我的旗号!让杨春知道,我来了!我施世骠就在这等着他!”
中军罗怀恩做着最后的努力:“军门,您千金之躯,怎么能跟贼匪相提并论?是不是有些行险了?”
施世骠面容冷肃地摇头道:“单只杨春,当然不值得我行险,可我的敌人,不在前方,而在背后!”
这话出口,军帐里的将官们都默然低头,施世骠说的自然是正聚在三水县的那些文官老爷。
“蓝理!当年跟着家父征平台湾的骁将,他为什么遭罪?”
施世骠脸上满是讥讽。
“屠戮良民!?屁!他不过是没逮住贼首陈五显,让事情继续烂着!这才给那些文官老爷丢下了把柄。”
“现在是太平年月,我们武人做事,讲究比乱世多得多!稍不留神,就要被那些文官吃得骨头都不剩!今次的匪乱,就算有百万之众都不可怕,只要逮住杨春,不论死活,我们武人也就算尽职了。剩下的麻烦,那都是地方安顿不力,跟武人可无关!”
他指向部下,言语如金铁般有力:“不要去想着割多少人头!要的就是匪首!我施世骠就是拿自己做饵,将那杨春引到刀下,靠你们一举斩获!”
哗啦一声,将官们全都打千半跪,齐声相应:“愿为军门效死!”
施世骠满意地点头,畅快笑道:“那杨春也不过是小小典史,兵家的东西,他那点微末道行,别想逃脱我的眼睛!真没想到哇,要离开这广东之前,还能收下这么一份战功。”
目光转向舆图,他嘴里嘀咕道:“我才是真正的赢家。”
数十里外的山林,鸟兽之声里夹杂着无数碎响汇聚起来的空气溪流。一块山石上,一群人正低声商议着,下方的山谷里数千人屏息以待,虽然装束兵刃杂乱不堪,却隐隐有了令行禁止的精兵气息。
“北面十里是鸟北道,流民会从那里南下。有孟奎孟副将军统帅,怎么也能撼动官兵,让他们上钩!”
杨春用长剑的剑尖在石头上划着,周围是一圈面目凶悍的精壮汉子,正认真地聆听着。
“施世骠的旗号升起来了,就在东南四十里外!瞧他的营寨,估计也就两千人不到!原本我还盯着白道隆和周宁,可他们却在大布缩得很紧。没想到啊,施世骠可真是骄横。就这么大张旗鼓地等着,他想要的就是一场阵战!”
“加上后面跟上来的督标营兵,他手下也就三千多人。孟副将军能冲乱他们最好,冲不乱的话,按照我的布置朝北退却,官兵肯定要追击,咱们就从这横石塘冲出去,兜到官兵的后腰上,一举粉碎!”
铿的一声,杨春的剑尖猛然插入石缝里,溅起几点火星。
“击败了督标提标,整个广东再无可用的官兵,到那时候,广东就是咱们的天下!”
杨春的话,激得众人面色发红,辉煌的前景就在他们眼前飘荡。
“听将军说,施世骠是个很厉害的提督,他应该不会连身后都不防备吧?”
一个少年挠头问道,另一个比他小一些,面容却颇为相似的少年点头。
“哟,你们两小子还真机灵,孟副将军听到你们这话,绝对会笑得合不上嘴。”
杨春拍拍这两少年的脑袋。
“施世骠是老将,他当然会防备身后,可他没那么多兵,再说又瞧不上咱们贼匪,也不会太在意。所以帮他看着身后的,只会是一些废物总爷,或者乡下泥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