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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广东么,再好的东莞马车也扛不住这般折腾。
马车驶入县城外一处过马场,车上下来三个官老爷,两个从二品,一个从一品。从二品的是被两个仆人抬下马车的,从一品的是被四个人抬下来的,倒不是尊卑有别,而是那个从一品的似乎撞了脑袋,完全是被横着弄出了车厢。
一个从二品压根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急急就吼出了声:“马见伯!出来见我!”
过马场里就一溜儿夯土草屋,马车没到,草屋里就有几双眼睛盯直了外面,不但闪着寒光,更渗着斑驳血丝。
一颗脑袋从一间屋里探出来:“鄂宪台?进来说话!”
吼人的正是湖北巡抚鄂尔泰,也顾不得跟马见伯计较,一瘸一拐进了只有一半屋顶的破屋,劈头就问:“此事当真!?”
马见伯两眼充血,眼皮黑如白熊,从十六日到今,他已是三天多没合眼,见到鄂尔泰出现,几乎当场就要瘫软在地。
他哑着嗓子道:“当然是真,南蛮一路穷追不舍,我都没敢在鼓楼镇停。到了华容县,一面遣人急报诸位,一面召当地绿营护卫。却没想马上就走漏了消息,不止引来南蛮,更有内贼企图劫人!亏得我在华容马场还有可信之人,分出几路疑兵,总算摆脱了追兵,不过……鄂宪台你怎来得如此快!?”
接着他咬牙捏拳:“南蛮实在可憎!此处已是我朝廷治下,南蛮径直闯来,如入无人之境!还满地眼线,处处危机!我堂堂湖广提督,在自家地盘,竟如置身敌境……宪台!?”
他自顾自说着,好一阵才觉鄂尔泰没声响,抬眼看去,竟吓了一跳。此时晨光透下,正映在鄂尔泰脸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那张脸如纸一般透白,没一分血色。
鄂尔泰似乎呼吸也停了老半天,接着才回魂一般,幽幽问道:“你……没有为难她吧?”
说起这事就是气,马见伯心道自己既没有胆子,也没有心力,更没有时间,这三天来,他跟着几个手下,压根就不敢停下来。
鄂尔泰长出了一口气,咧嘴微笑,那笑容让马见伯直以为自己是精神恍惚,或者是眼已花了,那哪是笑?比哭还难看……
鄂尔泰的声音也比哭还难听:“马军门,你可立下了一桩奇功啊,现在该好好休息了,此人就由本抚来监管。”
马见伯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已觉自己撑不住了,转头吩咐手下:“把盘大姑请上马车……”
就在这时,另一人撞进屋子,惊声道:“你真抓了盘大姑!?你……你可知你闯了大祸么!?”
鄂尔泰厉声喝止:“年允恭!”
这人是湖南巡抚年希尧,他为何这般口气?鄂尔泰为何要喝住他?
三天下来,已被追得如惊弓之鸟,马见伯就觉处处是敌,下意识地就拍案而起,执刀在手,怒喝道:“此话怎说!?”
见已漏了底细,鄂尔泰恨声道:“怎说!?你不是问我们为何来得如此快吗!?你抓走盘大姑第二天,南蛮大军就开到了常德城下!估计岳州也差不离,要不是我等见机得快,一个将军,两个巡抚,当天就要落入南蛮手中!”
年希尧更是气得破口大骂:“你脑子是不是还塞着黄泥巴?盘大姑你也去抓!?我虽也是新任,都知道那女人就沾染不得!那就是个瘟神!”
“瘟神”一词倒是合上了马见伯这三天的遭遇,以及部下对她的畏惧,但怎么也合不上他对自己此行所得的评价。
又一人揉着脑袋,哼哼唧唧进了屋,一开口马见伯就听了出来,是荆州将军衮泰,“嗨哟……我说老马,你来湖广的时候,我跟老年都跟你交代过,别轻举妄动,要动也只是动那李肆。你之前也回报说是盯上李肆了,怎么把这个女人抓回来了?”
有那么一刻,马见伯都想径直挥刀砍过去了,这三个家伙多半是南蛮之人假扮的!
见他满脸狰狞,鄂尔泰也再装不下去,开口骂道:“你真以为抓着她,就能要挟到李肆!?当年李肆是怎么起的事!?起因就是那管源忠管大傻叉把她抓进了广州!”
鄂尔泰这也是卖弄的二手消息,而且还是雍正贩给他的,身为当年“广州事变”的真正肇事者,雍正自然不会坦白自己的罪状。反正管源忠死了,屎盆子扣他脑袋上就好。鄂尔泰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也不重要,让雍正和别人都觉得他鄂尔泰是信了就好。
衮泰又加了一句:“去年长沙大战为何败了?还不就因为延信那一支奇军在衡州败了吗?延信为何在衡州败了?”
年希尧像是捧咀:“因为这女人就在衡州!”
三个人同时看住马见伯,就如看一头哼哧哼哧叫着的蠢驴,鄂尔泰总结道:“这就是个瘟神!连皇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把她抓了来?”
年希尧几乎是捶胸顿足了:“你就不想想,她在湖南呆了快一年了,真要动她,还轮得着你出手!?我一来湖南,当地州县佐僚就跟我念叨,说在长沙一带晃悠的盘大姑千万别出事,你可好……你可好……”
三人气势强厉,马见伯一时也被震住,下意识地辩解道:“这……这是个意外……”
接着他醒悟过来,就觉这三人简直不可理喻,脸色顿时铁青:“合着我拼死拼活,劫来那李肆的命根,也把诸位大人的命根刨了!?”
鄂尔泰咬牙道:“你若是一刀劈了李肆,你就是大清的擎天功臣!可你抓来盘大姑,就是大清的罪人!”
年希尧哆嗦道:“赶紧放了!不然我等失土之责,转瞬便到!”
他自然是最害怕的,因为他这个湖南巡抚,只有三府在手,南蛮大军一动,这三府就没了。换在康熙年月,念着弟弟年羹尧的情分,估计还有活路,可落在雍正手里,这是位光逼亏空就能逼死道员的主,怎么也没得好下场。
马见伯眼中爆出精芒:“放了?你们……你们就是这般效忠朝廷的?”
衮泰道:“不放了还怎么着?虽不知那李肆为何迟迟没打过来,但你这一抓,怎么也要打来!到时是遭李肆砍头,还是遭皇上砍头?”
听马见伯语气不对,鄂尔泰冷喝道:“朝廷大局为重!眼下湖广乃至直隶都再难聚起大军,一旦李肆决意北进,这个责任谁来背!?”
此时在马见伯眼中,这三人根本就已被南蛮收买了,他鄙夷道:“既是我抓的,自然我来背!”
想到盘金铃已上了马车,鄂尔泰也懒得跟他多话:“人既已给了我,放不放也不由你,来人……”
轰的一声,马见伯竟然撞破土墙,冲到了屋外,还高声喝道:“护住这马车,我们走!”
三人愣住,就听马见伯接着道:“我就不信,除了你们,就再无人敢与朝廷分忧!”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三人才醒过神来,可他们带着部下一路披星戴月而来,哪还有半分力气去追。
年希尧呢喃道:“早该跟他说实话,我们三人的书桌上都摆着一颗家仆的脑袋,还压着一封信,说盘大姑没有安然无恙地回去,我们的脑袋就丢定了……”
衮泰望着马车疾驰而去的方向,痴痴地道:“那白痴是要去哪?”
鄂尔泰捏着拳头,全身发抖。他非常气愤,气年希尧坏了他的事,原本他温言安抚,就能顺利将盘大姑转到手中,直接礼送回去,就能消弭一场大祸。同时也气马见伯,那家伙怕是已被追得魂飞魄散,完全成了痴呆,连一点大局感都没有。但同时他更害怕,衮泰这个问题,他很清楚答案。
听到鄂尔泰吐出“武昌”两字,年希尧和衮泰几乎要摊在地上,同声惊道:“张伯行!?”
接着他们如捞救命稻草一般地扯住鄂尔泰,“鄂兄!此番只有你作得中流砥柱了!”
鄂尔泰喘了好一阵气,才决然拂袖道:“罢了,我亲自去面见李肆,至少把我们和朝廷都摘出来。衮泰急赶武昌,压住张伯行,让他不要乱来。你我三人也得马上急就密折,让皇上定夺,此事绝不容耽搁!”
衮泰此刻脑子却转得太过灵光,讶异地道:“鄂兄还需死士么!?”
鄂尔泰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死士!”
此死士非彼死士,是去了什么也不做都会完蛋的意思。两天后,在汩罗江边的军帐里被剥成白羊,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搜了一遍,连菊花都没放过,鄂尔泰就觉,先不管这条小命会不会完蛋,起码自己的脸面是彻底完蛋了。
但他还是没见到李肆,本以为现身那脚步极轻的年轻人就是李肆,对方却说:“皇上有旨,若是没将盘大姑毫发无伤地送回来,即便是雍正伪帝送上来当人质,他都不会给什么话。”
接着这年轻人像是问话,又像是感慨:“看起来的确跟你们无关,不过……马见伯那人,白痴到了这种程度,他是怎么当上湖广提督的?”
鄂尔泰苦笑:“白痴之人很多,相比之下,你们的头……皇帝,更该提防张伯行那个白痴。”
年轻人点头:“这话中听,看来你还是识时务的。”
问了盘金铃的情况,年轻人就离开了,而鄂尔泰也沦为了阶下囚。尽管李肆不将他当作人质,但鄂尔泰却认为,自己这点分量,该还是能跟人质沾点边,稍稍消解李肆的怒气,别人不信,他自己是信的。说起来他跟马见伯本质没什么差别,都是一心为国,一心为皇上。但人本质也都是相同的,即便是白痴,也知道吃喝拉撒,相比之下,他不仅识时务,更懂怎么做事,是个正常人。
汩罗江边帐篷还在绵绵不断地增加,中军大帐里,尚俊正向李肆请罪:“那马见伯和部下是扮作陕甘马商混进来的,因为国中缺马,所以湖南这边口子开得有些大,这一年多也没什么动静,手下盯防就懈怠了……不管陛下如何处置,臣等毫无怨言!”
李肆已比几天前沉静多了,他挥手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先解决眼前的问题……有什么发现?”
后一句是在问刚进帐的罗堂远,尚俊是从江西而来,罗堂远是从四川而来,都是星夜飞奔,两眼赤红,但却精神亢奋。一方面是自感失职,一方面则是被李肆那沉凝下来的威压给激出了所有心力。
罗堂远摇头:“鄂尔泰这一来,只证明陛下推断无误,那个马见伯,确实是个白痴!”
李肆冷冷笑道:“一个白痴,能耐竟胜过黑猫,要是鞑子手下全是这种白痴,咱们这一国,怕是早就灭了!”
几日情形综合下来,李肆已经大致有了底,心中稍稍安定。禁卫一路追到洞庭湖北岸,当地清廷官府、绿营得知此事,或明或暗都在帮着“缉拿”马见伯。湖广两省的清廷官员,就算不知道往事,可只要脑子稍微正常一点,都该知道不招惹麻烦,何况盘金铃并没有正式嫁给他,在名分上跟他李肆毫无关系。以他们的角度来看,也根本无从要挟他李肆。
此事归结到底,就是那个马见伯白痴!
尚俊却道:“此人要出自我英华,倒也正常,却偏偏出自鞑子,所以才是白痴。”
罗堂远道:“鄂尔泰说,张伯行可能比马见伯更白痴。”
尚俊似乎专门在抬李肆底气:“消息也该到北京了,张伯行再怎么白痴,也不会白痴到连他们皇帝的话都不听吧?”
马见伯,这个人的名字,就跟张伯行有不解之缘啊……
得知盘金铃安然无恙,李肆再松了口气,注意力转向了张伯行。此人是个清官,名声很大,但鞑清的清官……清倒估计是有清的,却一体的忠君,像海瑞那种又臭又硬的骨头却是没有,或者说是早在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