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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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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安十一秀也只是个送信人,正怯怯地跪伏在地,听完他的交代,恭谨地俯首应下,之后再没言语,也让李肆的心绪暂时转到她身上。

“去跟你姐姐住一起,至于什么安排,你父亲送你来也没提到进门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先在女学读书吧。”

李肆对安十一秀做出了安排,这混血小姑娘的容貌轮廓和关蒄隐隐相似,自有一番秀丽风色,可安九秀都还没入他的心,这十一秀,就先……野养吧。未来会是怎样,由老天决定。

接着李肆找段宏时,让他帮着查探范晋的情况,准备捞人,这事就再没上心,继续闷在屋子里挥笔劳作。

正埋头苦思中,脚步声响起,李肆还以为是严三娘,随口道:“今天就不去遛马了,除非你答应跟我同骑”,却不想是一声怯怯的低语:“见过四……四哥儿。”

安九秀?

李肆转身,正见安九秀屈膝跪倒在地。

“求你帮帮管姐姐吧,她是真心想着范晋的,若是范晋伸张不了冤屈,对她再无心意,她……她会做出傻事的。”

咦?这是什么状况?

李肆皱眉,这安九秀之前被打击得再不敢跟他碰面,如今是真为交好姐妹说话,还是借机又向他的床发起了冲击?

“小玉虽然年纪比我大两三岁,可自小就没什么心机,我和她相处时,反而像她的姐姐一般照顾着她,她对范晋是用了真心的!”

安九秀言语哀戚,小声抽泣着,倒不像是作伪。

“十一妹跟我说,小玉见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垮掉了。说……说范晋身上的伤还是小事,官府说他已经成了疯子,她绝不相信。她知范晋,看得出他还灵醒,还认得她,却总是避开她不愿搭话,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她也不明白范晋为什么会成这样?官府就只说是遭了贼劫,范晋的妹妹范莲也被掳走未归,这一切都透着古怪,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安九秀口齿凌乱地说着,最后嘭地一头磕在地上。

“四哥儿,你有大本事,救回范晋的人是小事,只有你这样的神仙才能找回他的心,求你伸伸手吧!”

头再扬起,发红的额头和婆娑泪眼将她那细腻绝色的整体感抹乱,带出的楚楚可怜让人心头发软,李肆却是脸色没变地端详着她。看了一阵,确定她这是真情流露,微微叹气道:“被当成货物送到我身边,这事你终究还是不满的吧?如果和管小玉一样,之前本有情郎,我可以成全你。”

话题骤然转到自己身上,安九秀呆了,好一阵后,她凄然摇头:“这天下哪家女儿不是货物?只是我们安家女儿,自小被教导要在夫婿门里揽得大利,显着多了一分心思而已。”

接着她目光沉聚起来,再是重重一个响头磕下:“就因为深知这女儿家的无奈,才求你帮帮她。就算不能跟范晋成了缘分,也要让她明明白白地存下范晋这一段……情。若你愿帮她,我安九秀愿……愿……”

话到这说不下去了,这时候她才想到,之前想方设法地魅惑李肆,却还被他像是赶苍蝇一样地拍开,自己有什么条件能开出来呢?

“为什么……”

这时候李肆却走神了,之前压下的负罪感又升了上来,范晋在他这教了一年多书,耳熏目染,从一个原本迂腐木讷的穷酸秀才,变成了心中已经小有天地的淳淳士子,这成长可是有他的功劳,连带的,遭灾也跟他有关系。

而说到为什么,眼下段宏时和翼鸣老道,也在日夜苦思一个问题,那就是,在人心这一面,他李肆得对“为什么”这个问题作出解答。

为什么上天要让这世间是如此面目?为什么做人必须得有那三个相信?

这是回答“知识分子”在未来必定要提出的问题,而对草民来说,还有另外的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始终要遭受如此苦难?为什么,上天之下会有如此罪恶?为什么,上天的报应总是难见?

不解答这些问题,他关于人心的论述就始终立不起来,而仅仅只能荡起一时的杂思,鼓起片刻的热血。

信仰,对,信仰,这个为什么,就是在找一种信仰。

但凡信仰,先解决的就是“为什么”的问题。儒家将自己立论的“为什么”归为三代,古人就是这样的,所以你得信我。古人是大同之世,而我们是要再回大同,所以你得信我。佛教的回答是因果轮回,所以你得信我。道教说你想成仙吗?想的话就得信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为什么……”

李肆悠悠出声,在一边压着呼吸,生怕扰了他的安九秀出了口长气,那娇柔身子又要朝地上摊去。

“至于你……去给我拟一份拉丁语的商事手册出来,跟洋人做生意有哪些关节,需要说哪些话,全都罗列清楚,做得好,后面还有任务,做得不好,嗯……你懂的。”

接着李肆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安九秀呆了好半天,喜意才从疑惑里挣脱出来,胀满了整个身心,这是说,她可以帮着李肆做事了?这算不算接纳她的一个信号?

“还有,别乱进我的屋子,若是再遭了关蒄的把戏,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心气正高扬间,却又被这话给狠狠踩了下来,关蒄在安九秀心里已经从“小妖女”变成了“小魔女”,一想到小姑娘那甜甜的笑容,就禁不住要打寒战,带着丝凄苦的语气,安九秀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

几天后,在新建庄学的书楼里,听完段宏时的讲解,李肆也打了个寒战。

好狠!

段宏时透过自己的关系,从广州府和番禹县那掌握了不少情况,由他多年历世的经验和睿智的思维,基本就把范晋所遭惨祸的全貌勾勒了出来。

事情得从管小玉,不,管源忠说起。管源忠和八阿哥走得很近,但还是株墙头草,没有公开投向八阿哥。而他女儿管小玉,由八阿哥牵线,想要嫁给十阿哥作侧福晋,这既是试探,又是威逼。管源忠一直在委婉地顶着,想再观望风色,这事广州官场都有所流传。

广州知府叶旉是八阿哥的门人,自然要替八阿哥看住管小玉。范晋早前投奔英德,就是被叶旉指使番禹知县动了手脚。

不想范晋遇上了李肆这个大贵人,腰包鼓鼓,外加他在县里也有一些亲友,竟然化解了这一难,又回了广州,这就让叶旉恼了。不知道是管源忠还是叶旉,或者二人同心,决意再处置范晋,逼他离开。可又怕影响到管小玉这个叛逆姑娘,都是在背后下黑手。这就是范晋连科试都没通过,接着又遭上官司的原因。

“没想到那范晋也有了你的胆气,行事也学上了你,居然找到了番禹县为构陷他而篡改的文书。可叹他身边没有我这样的老师,也更不如你行事周密,对背后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傻傻地径直找到广州府,把诉状递给了叶旉……”

段宏时摇头叹息,李肆心中就一个成语,羊入虎口。

“所以,这事就复杂了,叶旉不下狠手,葫芦藤从番禹县拔起,就要牵到他身上。所以……后面的惨祸,不清楚是叶旉还是管源忠的人所为,但这叶旉是首恶。三条……不,多半是四条人命……”

段宏时也在感慨下手人的残忍狠辣。

“那么……你是想……”

接着段宏时有些担忧,李肆不会是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想着要为范晋去讨还公道吧?

“这小子,就是这点不好,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拖,可……这才是天下人的胸怀,真是让人又喜又恨,唉!”

段宏时腹诽着自己这弟子。

“范晋,我对他有责任!”

李肆这么答着,段宏时心中一声哀鸣。

“我们的李朱绶,还少一个位置!”

接着李肆又这么说着,段宏时也咳嗽起来,就知道……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搂草打兔子。

“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在他身上,能不能找到我们的为什么。”

李肆话里满是期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栽赃第一环

“张仵作那还是没什么发现?”

一半已被烧成废墟的院子里,地面还留着几摊灰褐的污迹,一个三十多岁汉子,穿着葛布短打,眯眼蹲在地上,像是在审视现场。两个头顶凉帽,一身皂服的捕快进到院子,这汉子随口问着。

“入土前又查了一遍,还是没新东西。”

一个捕快应道。

“尚班头,就别揪着这案子了,城里胡老爷的失窃案更要紧,王县爷给你立下的板子可只有五天了。”

另一个捕快劝着。

“那可不要紧,到时候抓个游手顶上去就好。这案子你们是无所谓,吴刑书平日挺照拂我的,我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这汉子该是番禹县快班的班头,起身这么叹着。

“范家二老是被砸死的,范秀才是被竹竿伤的,贼匪就只对吴刑书下了毒手,院里另半房没被翻动的迹象,屋子里的十多两银子都没动,这些贼匪,瞧着就不是为银货来的。”

他在喃喃自语,那两个捕快对视一眼,无奈耸肩。

“尚班头,你真不信那些传言?”

“就算传言是假的,这案子也水深得很,那范秀才今日已经被保出去了,听说保人还是那什么李……李北江。”

听到捕快这话,尚班头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范秀才之前逃债,就在英德教蒙学,李北江是他的东主,不来保他才是奇怪了。不过一个疯子,牢里牢外又有什么差别。”

李庄药局里,看着范晋这情形,李肆赶紧捂住了关蒄的眼睛,示意严三娘带她出去,却见严三娘也是凤目圆睁,脸色发白。

“范秀才……好惨……”

严三娘牵着关蒄一边走一边嘀咕着,被李肆撵出去的其他人也都连连点头,深有同感。

此时的范进,看上去不仅是个疯子,还瞎了一只眼,一道深深伤痕从额头直贯下颌,将他的左眼碾裂。看得李肆也心中发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太阳穴上的那道伤疤。

“好了,没人了,说话吧,我知道你没疯。”

李肆这么说着。

“为……为什么……”

床上的范晋还打着哆嗦,尽管是夏日,可他却像是赤身立在冬日的寒风里。

见他剩下那一只眼睛里,瞳光飘浮不定,就是不敢跟他相对,李肆沉吟片刻,朝门外唤了一声。

“先生!?”

不多时,李肆让人把范晋扶出了病房,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那是蒙学的学生,四五十人,站得病房外的小院满满当当。

“规矩都忘了?”

李肆沉声喝着,这些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小子们赶紧挺胸抬头立定,接着在年长少年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整齐的呼喊响起。

“先生——好!”

还在打哆嗦的范晋身子一僵,独眼瞳光终于定了下来,瞧着这一片学生,泪水夺眶而出。

“阿莲……所以我……”

再度躺回床上,范晋终于开了口,李肆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范晋该是遭了行凶者威逼,要敢开口就要杀他妹妹,所以他不仅不敢对管小玉吐露心声,对李肆也只是道出了苦衷,不愿细说。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我能帮的都尽量帮你。”

李肆这个问题,让范晋那独眼升起了光芒。

“找到阿莲,然后……去京城!”

他咬着牙,目光里流转着刻骨的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会容这样的事!我要去问个明白,我要去……叩阍!”

李肆看了他好一阵,无奈而又怜惜地微微摇头,真是个傻子啊,他这个为什么,想的是从皇帝那得到答案,还是不死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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