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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妓女或者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11)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不再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时的挽留但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么。
第二天,女巫把脸干干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内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洞,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这个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所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妓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
第三篇 毁 毁(1)
她
我的中学对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苍苍的白。暮色里总有各种人抬起头看它。它的锋利的尖顶呵,穿透了尘世。尖尖的顶子和黄昏时氤氲的雾蔼相纠缠,泛出墨红的光朵。是那枚锐利的针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肤,天使在流血。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这是一个昼日的终结曲。夜的到来,肮脏的故事一字排开,同时异地地上演。天使是哀伤的看客,他在每个黄昏里流血。当天彻底地黑透后,每个罪恶的人身上沾染的尘垢就会纷纷落下来,凝结淤积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欢这个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个悲情无奈的救赎者,他俯下高贵的身子,俯向一个凡人。
可怜的人,荣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爱轰炸。他们一起毁。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个我爱着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应当和他有相仿的模样。冷白面色,长长睫毛。这是全部。这样一个他突兀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盘问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会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忧伤里居住。是的,那个男孩,我爱着。将他嵌进骨头里,甚至为每一个疼出的纹裂而骄傲。
围墙,蔷薇花的围墙。圈起寂寞的教堂。蔷薇永远开不出使人惊异的花朵,可是她们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残碎的翅羽。轻得无法承接一枚露珠。蔷薇花粉在韧猛的风里无可依皈。她们落下。她们落在一个长久伫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个喷嚏。她们喜欢这个男孩,他纯澈如天使。
第三篇 毁 毁(2)
男孩被我叫做“毁”。
“毁”是一个像拼图一样曲折好看的字。“毁”是一个在巫女掌心指尖闪光的字符。
我对男孩说,你的出现,于我就是一场毁。我的生活已像残失的拼图一般无法完复。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这个大灾难的天使,我亦在毁他。
“毁”就像我的一个伤口,那样贴近我,了解我的疼痛。伤口上面涌动的,是血液,还是熠熠生辉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样的阴柔。
他在落日下画各个角度的教堂。他总是从画架后面探出苍白的脸,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教堂,为他爱的我祈福。他动起来时,胸前圣重的十字架会跟随摆动,像忠实的古旧摆钟节奏诉说一种信仰。
男孩的脚步很轻,睫毛上的花粉们温柔地睡。
毁,我爱你,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呵。
第三篇 毁 毁(3)
我讲过的,毁是我的一个伤口,他不可见人。
或者说他可以见人,可是有着这样一个伤口的我无法见人。
毁是一个爱男孩的男孩。他爱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长腿的奔跑,短碎的头发,汗味道的笑。
他是严重的精神抑郁症患者。时常会幻听。每天吃药。他会软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个病态的画家,他曾是同性恋者。我们不认识。我们遥远。而且毫无要认识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学学艺术。很多黄昏在我的中学对面画教堂。我们常常见到,彼此认识但未曾讲话。
我有过很多男友。我们爱,然后分开。爱时的潮湿在爱后的晴天里蒸发掉。没有痛痕。
我认识毁之前刚和我高大的男友分手。他讲了一句话,就坚定了我和他分开的决心。他说,爱情像吃饭,谁都不能光吃不干。
我的十八岁的爱情呵,被他粗俗地抛进这样一个像阴沟一般污浊的比喻里,我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我的纯白爱情,在他的手里变污。我做梦都在洗我的爱情,我一边洗一边哭,我的污浊的爱情横亘在我的梦境里,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承认我一直生活得很高贵。我在空中建筑我玫瑰雕花的城堡。生活悬空。我需要一个王子,他的掌心会开出我心爱的细节,那些浪漫的花朵。他喜欢蜡烛胜于灯,他喜欢绘画胜于篮球。他喜欢咖啡店胜于游戏机房。他喜欢文艺片胜于武打片。他喜欢悲剧胜于喜剧。他喜欢村上春树胜于喜欢王朔。不对,他应该根本不喜欢王朔。
我的男友终于懂得送我蜡烛,玻璃鱼的碟子。可是我坚持我们分开。也许仅仅因为那个比喻。
第三篇 毁 毁(4)
三月,三月。毁给我一封信。靛蓝的天空图案,干净的信笺。只有一句话:
让我们相爱,否则死。我抬起头,像,像被捕捉的兽。这样不留余地的话,锋利可是充满诱惑。我的皮肤如干燥的沙土一般向两边让开。伤口出现。血新鲜。
我从三楼的窗口望出去,学校外面的街道上,毁穿行而过。衣服很黑脸很白,身后画板斑斓。脚步细碎而轻,手指微微地抖。他像深海中一尾身体柔软光滑的鱼,在我陡然漾起的泪水里游走,新生的气泡从他的身体里穿出。穿进我的伤口。然后破碎。
漾出的,满满的,是一种叫做温情的东西。我觉察到开始,开始,隆重的爱。我注定和这个水草般的男孩相纠结。
我生活在云端,不切实际的梦境中。可是认识毁以后我才发现他所居住的梦境云层比我的更高。他从高处伸出颤微微的手,伸向我,在低处迷惘的我。并不是有力的,粗壮的手。甚至手指像女子一样纤长。可是我无法抗拒。
第三篇 毁 毁(5)
这座北方城市的春天风大得要命。下昏黄的颗粒状的雪,刮到东,又吹到西,却从不融化。所以我仇恨这里的春天。可是我见过毁在春天画过的一幅画。春天帮助毁完成了那幅画,从此我爱上了春天。画上是这座教堂,在大风沙的黄昏。还有一个女孩的半张笑脸。未干的油性颜料,吸附了许多原本像蝶儿一样自由的尘埃。它们还算规矩地排列在了画面上,青灰围墙的教堂上面。变成了教堂用岁月堆叠雕砌起来的肌肤。它们之中的几颗爬上了画中那个女孩的脸颊,成了淘气的小雀斑。小雀斑的女孩眼底一片明媚的粉红色。她一直一直地笑。她从未笑过这么多,她从未笑过这么久,所以后来她的笑容就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以一种无法更迭的姿势。还有一颗尘埃有着传奇的色彩。它落在女孩的右脸颊上,眼睛下面。位置刚刚好。它是一颗偏大的尘埃,看上去温暖而诡异的猩红色。恰好演绎了她的泪痣。
女孩是我。像一朵浅褐色小花的泪痣千真万确地绽放在我的右脸颊。我爱着对面这个作画的男孩。我对爱情的全部向往不过是我的每一颗眼泪都可以划过我的泪痣,落在我爱的毁的掌心里。这将是那些小碎珍珠的最好归宿。
我相信泪水可以渗入毁的掌心纹路里。它或者可以改写毁的命运。改写他病态的,紊乱的命运,让我,爱他的我,贯穿脉承他的生命。
在我们彼此毁坏彼此爱与折磨后,画仍旧不朽,失控的笑容从画面上散射出来,像阿拉丁的神灯照得我的窄小的房间熠熠生辉。可是这是一盏力量多么有限的神灯呵,至多它改写了我的梦,梦里毁以天使的妆容,以新生的翅膀奋力飞翔。醒来的时候我的泪漂洗着枕头。没有毁的手,没有他的手的承接。所以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写。
第三篇 毁 毁(6)
事实上我对毁的一切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毁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曾自杀过。喜欢过男孩。有不轻的幻听症。没有固定的居所。有时很穷有时富有。信奉基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爱我不渝。
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