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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茶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直用平静的语调诉说往事的这个男子忽然就露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显得异常难过。
夏天闷热的风中还带着点海腥味,吹动篱笆时,缠绕着的枯枝发出了剥落的声音。
“当时起义的地方除了肥田,还有切末,出征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嫌隙,秀家殿下的部将全都跟随前往肥田,唯独只有大人被独自派去切末,那里本来容易平定,得胜了也没什么战果可言,即使不派兵恐怕也没多大关系,分明就是把他赶得远远的,不想再相见的意思。”
房内的咳嗽声越来越剧烈,阿传有好几次想站起来,但最后还是没有动。
他揉搓着手背,接着道:“大人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前往切末,也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打仗上,好几次看到我的时候都说‘现在没办法回头了’……”
“没办法回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出发前夜做了错事,如今无法挽回,至于什么事当时始终是没有对我说。”
“后来呢?”
“到了切末之后在城外屯兵,大人每天心烦意乱,既不考虑如何胜仗,也不让军者祈愿加持,就那样空耗粮草,即使将兵们大为不满也视若无睹,不久之后便被敌人看出破绽,一队差不多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秘密行军,绕过防线从后方进攻,人数虽少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场面混乱之际紧跟着又有打探消息的人赶来回报,叛军据守城中,很快便会有大队人马出击,人数约有三万。”
“啊呀,那不就坏了吗?”阿茶惊呼一声,但是男人却摇了摇头:“即使是我这样的人听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将士们更是感到可疑,唯独大人却显得比来时高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三万吗?有三万的话,说不定会输’,我当时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他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天肥田城攻陷的消息传来,藩军大获全胜,已经拔营而返,得到这个消息,大人仿佛松了口气似的,紧接着又写了信让人送去给秀家殿下。”
“大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不知道,只是信才刚送出去,那个谎报城中敌军数目的密探被识破,严加审问之后供出了起义背后密谋倒幕的事来,那人只说派了各人散布切末城中的消息,也有负责传回那古野城去的。”
“既然知道了敌人的目的,那应该不会输才对。”
“不会输,可是所有人都希望赢,大人却只想着能输掉这场仗。”阿传忽然低下头,眼睛望着身下破旧的草席:“或许他真正想输掉的,是自己的性命吧,阿茶小姐,在离开那古野城的时候,大人就再没有想要回去了,我是这么觉得,他听说敌军人数众多的时候那么高兴,得知是骗局计策后又完全消沉了下去,送出的那封信多半是想在最后见上秀家殿下一面,连敌方可能都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相信了这个诡计,剩下的手段都没来得及用上吧。”
“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和世人口中说的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因为接到了各方的假情报,又有大人亲笔写下的书信,秀家殿下立刻拨出自己的人马赶来救援,结果在八幡寺遇到叛党的伏击而亡。”
听到这里屏息了一阵,阿茶唏嘘感叹:“我十七岁进了杂货批发店,每天陪着过往住宿的行商过夜,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听过不少奇闻,对人世间的爱恨情仇多少有些了解,但是像大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见,听阿传先生您的叙述,秀家殿下和那个浪人交好,大人心存怨怼,最后留下个叫人遗憾的结局,难道就没有能够好好相处的办法了吗?”
阿传摇头:“没有了,您若是能懂得真情意,就明白什么叫做旁若无人,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生死关头只想着对方的安危……”他一边说着又用力地握紧自己的右手,那道伤痕就那样被埋在了他的手心里。
“这么说来,其实也并不全都是大人的错,不该这么被处以流刑,这是谁定的罪呢?”
“罪名是大人自己亲口承认的,回到那古野城之后,他亲口对秀家殿下的兄长认罪,原来早在出征之前,大人就向敌军透露军情,所以之后的事情连同从那密探口中听来的阴谋也不作辩解,一并认罪只求一死。”
“这又是为什么?明明不全是自己的错,却要这么说呢?”
阿茶难以理解地望着对方:“人生在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不白之冤,更何况是被天下人当成不齿之徒流落至此。”
“这事,陪着大人来到这里后我也问过几次,大人从来也不回答我,只是有一年秋天,他病得厉害,我又不甘心地问他为什么要来受这样的苦,结果他一直望着院子里的契草,对我说了一句话……”
阿传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从房内传来了一声巨响,他脸上一惊,立刻站起来跑了进去,阿茶就跟在他身后,也顾不得整理衣服一同进了房中。
屋子里凌乱不堪,草草地铺着几张席子,日常用具也全都粗糙简陋,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一个男人倒在破旧的草席上,用手抓着胸口只是不停的咳嗽,身边倒翻着豁了半边的茶碗,小半碗积着污垢的水洒在席子上。
阿传立刻上前把他扶起来:“久马大人。”
光是看他的年纪也只有三十多岁,可是脸色难看,头发也不再剃干净,任由它凌乱地长了扎在一起。
阿茶见他穿着粗布衣服,房里既没有橱柜也看不到摆放衣物的地方,只怕全都卖光了。
他握着胸口的双手斑斑驳驳,布满长久以来编草席斗笠留下的小伤口,在这样汗出如浆的酷热夏天,全身濡湿,随着剧烈的咳嗽更显得一刻都难熬下去。
“久马大人。”
阿传的脸色苍白,焦急异常,不断用手轻拍他的后背,又请求阿茶倒碗水来。
可是水倒来之后,久马却没有喝,反而一直愣愣地望着外面,渐渐停下了咳嗽。
他的眼睛就像死水一样安静,看不到一点表情,脸色是灰白的,唇边泛着干涸的浅红,却更显得惨淡。
“我没事了,你们出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又看着阿茶,然后点了点头:“这次也多谢你了,阿茶。”
“请不要客气,只是顺道过来而已,不麻烦。”
久马推开身旁的人自己坐起来,忽然又问道:“传兵卫,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传兵卫抬头看了阿茶一眼,回答道:“今天是十五,魂祭的日子。”
“魂祭的日子……”
阿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大人,我看您这病还应该好好看才行,钱的事不必担心,有个几目银子也就够了。”
“不用了。”久马依然看着门外道:“不管什么病,我是不会死的,在这里才过了十年,还有二十年,每天只喝水嚼炒豆也能活,如果雷神觉得我可怜,多少个雷雨之夜都可以把我殛死,可见现在还没有到能死的时候。”
传兵卫在一旁偷偷地擦着眼角,又听到他说:“我就不留你了,请尽快回去吧。”
阿茶站了一会儿才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先走了,请好好保重。”
她微微弯腰行了礼,传兵卫送她出去了。
又是一年的魂祭,孤岛上没有那古野城的热闹祭典,只是当地的渔民也会在门口挂上四方白纸灯笼,铺着千屈菜,摆上瓜豆和茄子祭奠亡者之魂归来。
久马默默地看着两人走出院子,一动不动,手中捧着的茶碗倾斜了也不自觉,任由那清水沾湿衣袖。
傍晚过后不想吃东西,传兵卫劝了好几次他也不听,只说累了要睡一会儿。
无计可施的传兵卫只能为他半掩上破破烂烂倾斜着的隔扇。
人生的变幻无常,往昔之事一去不复返。
久马看这隔扇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忽然间泪眼模糊,他感到心中一阵剧痛,那些数千个日子以前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就在昨天。
但是即使是昨天也好,只要是消逝了的,就再也没有办法挽回。
他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襟,强忍着咳嗽,但是在一阵阵的抽痛中忽然从口中涌出了一股热流。
久马看着自己的手掌,粘稠的血沾湿了手心,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汗水,或者原来就已经看不清了。
可是,还不会死,还不能死。
他用手撑着自己想坐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个人跪坐在他的面前。
白色的丝质襦袢端端正正地夹在膝盖下,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久马慢慢抬起头来,他的眼眶湿润,心跳却骤然加快了。
在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久马完全忘记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觉得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既想发出声音又什么都说不出。
可是眼泪却一下子涌了出来。
秀家端坐在他的面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安静得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说话也不动,就那样用平静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秀家殿下……”
久马从充斥着血味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不像样的叫喊,他一阵哽咽,再也接不下去,只是不断地看着秀家流泪。
“秀家殿下……殿下……”
久马弯下腰,把头埋在自己的手中,泪水混合着手掌中的鲜血,一起紧紧地捂住了发出恸哭声的嘴。
秀家离他那么近,近到只要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他,可是又那么远,远到甚至不敢用手去试探。
久马跪伏在他的面前,只是望着那纯白的襦袢裹着的膝盖,眼泪是止不住的,而且也不是想得到任何谅解,只要能像现在这样看着他,只要不是一抬头他就消失不见,无论跪多久也没有关系。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他一如十年前一样说着相同的话,然后抬起头,看着那个无论生死都那样俊美高贵的男子。
秀家望着他,本来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画,但是当久马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到他动了一下。
秀家转开视线,慢慢地转头望着半掩的隔扇外。
久马泪眼模糊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着的隔扇外浮动着茶花的香味,廊下站着一个男人。
清次就站在那里,也望着这边。
他的目光本来停留在久马的脸上,秀家望向他的时候,他就慢慢地点了点头。
久马的脸上沾满了血泪,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大量的鲜血涌出口腔,用手也无法堵住。
在他视线凌乱的时候,看到就在秀家的膝盖前,摆放着一把白鞘的短刀。
秀家伸出一只手,把刀推到久马的面前,他的表情沉静,没有怨恨,但又看不到任何笑意,就那样静静地把刀推到了久马手边。
那个时候,久马再也忍不住,伏倒在地面发出了大声的恸哭。
他颤抖的手指碰到短刀,然后紧紧把它攥在手中,一直贴在胸前。
“秀家殿下……”
他原谅他了吗?
他们原谅他了吗?
他可以死了吗?
刀在他的手里,但是为什么只想紧握着它恸哭呢。
久马用手背擦掉疯狂涌出来的泪水,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人却不见了。
他抽泣着,望着半开的门扉,胡枝子的篱笆外,两条逐渐消失的人影紧靠在一起,慢慢地融为一体。
“秀家殿下……”
久马探出身体,然后向着门外跪下:“……清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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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兵卫进来的时候,看到久马倒在地上,咳出的鲜血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久马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