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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众婆娘看到李逵居然也会放声大哭,尽皆惊得呆了。但稀奇儿还未看完,就先被李逵面如水洗、衣襟尽湿的惨烈哭法儿给震慑住了,其撕心裂肺、炽胃煽肝之处,更叫人如何忍得?也不知是哪一家婆娘先放声,众妇女一时间无不泪下如雨。
听月娘哽咽着这么一说,西门庆也听得呆了。但欲知心腹事,须问李老娘,西门庆抢进门去,跪倒在老人家面前,大声道:“老伯母啊!晚辈西门庆在此!铁牛大哥为人耿直,做事虽鲁莽,却无恶意。若他有让老伯母受了委屈的地方,老伯母只管说与我,我拿他以正山规,与老伯母出气,却何必如此悲哀?若哭坏了身子,却让铁牛大哥心里如何过意得去?老伯母啊!晚辈给您跪下了,只求您老人家收声!”
李老娘听到竟是西门庆来了,急忙止住悲声,急急起身,一边摸索着来搀扶西门庆,一边颤巍巍地道:“好孩子,我老婆子怎敢让你向我下跪?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西门庆不起,只是道:“若要晚辈起来,便请老伯母下令,让晚辈和铁牛大哥一起起来吧!”
李老娘听了,却怒容满面,只道:“好孩子你且自起!至于那个不义的奴才,若无反省,定要他跪足一世!”这正是:
欲随仁兄凌风雨,却惹慈母动雷霆。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20章 恨别离
宋江人矮腿短,等他赶到的时候,西门庆已经在李老娘身前跪拜下去了。
宋江心道:“无耻!西门庆你这厮想要收买人心,先得问我答应不答应!”
于是,宋江三步并作两步,也抢上去跪倒在李老娘面前,尚未开口,鼻子一酸,货真价实的热泪已经滚滚而下,悲声道:“娘!我和铁牛兄弟虽是异姓,却是生死刎颈之交,你就是我的亲娘!铁牛兄弟纵然有千般不是,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管教好他,娘你老人家要出气,打骂儿子都行,只求饶恕铁牛兄弟吧!”
说到声情并茂处,宋江连连磕头,咚咚有声。自己流再多眼泪,李老娘眼睛不方便,看不见也是白扯,只好另辟蹊径,从音响效果上入手,方能收擒心之效。
围观众人见宋江竟然如此兄弟情深,无不感叹——好一个及时雨宋江,果然义气过人,堪为西门庆副贰!李逵更是心窝子发热,眼窝子发潮,泪珠儿越性收拾不住,伴着口口声声“娘啊!哥哥啊”的哭喊声,知道的会说李逵这是受了委屈后的感动,不知道的肯定以为黑旋风这是在唱戏,唱的还是一出《双棺记》。
说来也怪,西门庆跪倒相求,李老娘悲戚不止,可宋江一来,李老娘不但收了悲声,而且还对李逵道:“铁牛儿,你这个孽障,还不快起身将四泉头领和你的宋江哥哥扶起?”
李逵一听此言,如蒙大赦一般,“腾”的一下跳起身,冲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宋江从地上提起,口中兀自哽咽有声:“哥哥,你待兄弟太好了!”
念叨着又要去揪西门庆时,西门庆却享受不了他这种宋江级待遇,格开了李逵的擒拿手,自己轻轻站起。
宋江虽然一颗蛋一样被李逵提在手中,有些失仪,但心头却是大喜,暗道:“这李老娘果然是个晓事的,有识人的巨眼!西门庆来求情,老娘不给他面子;我一出马,立刻马到成功!可见在老娘心中,我还是胜了那西门庆一筹——唉!只可恨梁山上都是睁眼的瞎子,如老娘这般有眼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李逵扶起宋江和西门庆后,又乖乖退到老娘身边垂手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他知道自己能站起来,只不过是凭了宋江哥哥和四泉兄弟的面子,老娘却不会与自己善罢甘休,那简直是一定的。
说来又怪,李老娘却没再追究儿子的不是,反倒和颜悦色地冲着宋江道:“宋头领在这边么?请宋头领先上坐了,老婆子好说话。”
宋江一听,赶紧道:“娘啊!您老人家这里,焉有儿子的座位?娘有事尽管吩咐,儿子做得到要去做,做不到拼了命也要去做!”
李老娘却执拗起来:“宋头领你不坐,老婆子不说!”
宋江还急着往清风山走路呢!虽然李老娘是他难得的知音,却也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的工夫,还是赶紧搞定李老娘,携了李逵上路为第一要务。于是宋江告了罪,把椅子从上首搬下来摆在侧边儿上,自己斜签着坐了,静等李老娘说话。
谁知李老娘听得宋江坐定后,竟然“噗通”一声,朝着他跪了下来。这一下,可吓得宋江猴儿吃辣椒麻了爪,一屁股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急忙向着李老娘五体投地,口中则是连声叫苦:“娘啊!您这不是折儿子的阳寿吗?铁牛!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老人家搀起来?!”
这时,围观的众人才如梦初醒,西门庆和李逵双双抢上,把李老娘扶了起来。李老娘却不依不饶,还是紧着要给宋江叩头下拜。宋江这时狼狈不堪,惶惶不可终刹那,只得膝行两步,向李老娘哀声道:“娘啊!您有什么事,好好吩咐儿子便是,何必如此?娘说什么,儿子就听什么还不行吗?”
李老娘这才略作消停,问宋江道:“宋头领此话可当真?”
宋江哭丧着脸叩头:“儿子一片真心,绝无虚假!”
李老娘这才挽了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吩咐李逵道:“去把宋头领搀起来!”
等宋江起身后,李老娘这才款款地道:“宋头领,你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你唤我一声‘娘’,老婆子苦出身,命小福薄,经当不起!我这一世啊,就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得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李达老实本分,虽然只是帮财东家作佣,但他勤劳肯干,常得贵人另眼相看,日子也颇过得,倒不必我来操心于他——只有我这个小儿子李逵……”
说到这里时,李老娘把脸一沉,喝道:“孽障!你还不来跪下?”
李逵没奈何,又低了头跪到老娘面前,准备吃挂落。
叹了口气,李老娘这才道:“这个孽障啊!生来就不是个安分的,注定要害我操心一世!宋头领,今日我听说,你要往清风山去?你去便去了,我这个小儿子,却须与我老婆子留下!我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蹬上去——宋头领,你是仁义的及时雨,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好事,为什么定要拐走俺老婆子唯一养老的儿子?”
宋江一听这话说的,急忙分辩道:“娘啊……”却见李老娘把脸色一变,急忙改口:“老伯母啊……”李老娘的脸色这才慢慢平了下去。
这时的宋江欲哭无泪,他终于知道这李老娘不是自己的知音了,而就是一个眼睛瞎得一胳膊深的死老婆子。但他的面上还得恭恭敬敬,替自己申辩道:“老伯母啊,我宋江虽然不成材,但还颇知晓些礼义廉耻,这么些年来,我行得正,走得端,三条大道走中间,从来没干过欺男害女的事情!老伯母啊!你若是以为我会一绳将铁牛兄弟捆了去,实在是冤枉我了!”
李老娘喃喃地道:“是啊!是啊!你是及时雨宋江宋公明,行得正走得端,从来没干过欺男害女的事情——既然如此,今日我要留儿子在我身边养老送终,宋头领你是不会拦着的了?”
宋江笑道:“原来老伯母是担心这个——好叫老伯母得知,这回我往清风山去,铁牛兄弟随行,更要将老伯母您接了去,如此一来,我们兄弟相完,你们母子团聚,却不是两全其美?”
李老娘厉声道:“不必了!我在这梁山上住得很好,这左邻右舍,都是些念老惜贫的人,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活在这里,我老婆子也知足了。假如随你去了清风山,谁来陪我老婆子解闷?你便是给我弄来个珍珠人儿,不会说话也无用!一动不如一静,我和儿子留在这梁山,多少是好!”
虽然其人鲁莽,但李逵却是宋江勒下最得用的打手,平白放手,宋江哪里甘心?于是继续苦口婆心劝道:“老伯母啊!您老人家却是疏忽了——秦明兄弟和花荣兄弟的宅眷也要随我去清风山,在梁山上时,你们这些内眷就处得好,到了清风山,老伯母还怕受冷落吗?”
宋江絮絮叨叨,李老娘听得烦躁起来,心道:“宋江这厮不识势眼,给脸不要脸!”当下大喝道:“宋公明!咱们明说了吧!我不愿我儿子随在你身边!我只盼儿子留在梁山,跟着西门公子,天长日久下来,也能学些做人的道理;若随了你去,却是一世也不得长进!老婆子心意已决,断不容你霸占了我儿子去!”
听李老娘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宋江还能如何?他呆了半晌,看了西门庆一眼,摇头叹息了一声,向李逵道:“铁牛兄弟,你意如何?”
李老娘厉声喝道:“你这个孽障!若你今日踏出这院子一步,我便不认你这儿子!”
左右为难的李逵呆呆地跪在那里,呼呼喘气,垂头不语。等他终于抬起头来面对宋江,四目相视时,众人看到两颗硕大的泪珠直直地从这莽汉的脸上滚下来,砸落在地面上,溅起两缕小小的烟尘。
宋江亦是泪眼迷离,举袖在眼角拭了又拭,这才上前硬把李逵从地上搀了起来,仔细为他拍去了身上的浮土,这才道:“好兄弟,甚么都不必说了,哥哥一辈子的及时雨,只有撮合人家母子,哪里能拆散人家母子?兄弟你便留在梁山,好好奉养母亲,恪尽孝道,多多跟四泉兄弟学学做人的道理,将来若成就一番事业时,哥哥远远在清风山听着,也替兄弟你喜欢!”
此时李逵近近地听着,却喜欢不起来,反倒“哇”的一声,象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哭了个畅快,围观的众人听着,无不心酸入骨,那些心软些的妇人们,早已陪着长一行短一行地饮泣。
宋江勉强笑道:“这一去又不是生离死别,兄弟何必如此伤心?哥哥走前,还有一事相求。”
李逵哭得说不成话,李老娘却在旁边截道:“宋头领,你想要怎的?”
宋江便长揖道:“老伯母放心,在下并无他意。只是舍不得我和铁牛兄弟相聚一场,因此临行之前,想请兄弟把上盖衣衫脱了,赏下来,由我带了去,以后但见到这件衣裳,就如同看到铁牛兄弟一般。”
这话说得凄凉,李老娘听了,只是“哼”了一声,再不接口,西门庆在旁边却暗暗道:“好厉害!”
得了默许,宋江便向李逵道:“兄弟可舍得吗?”
李逵象哑了一样,喉中呜呜有声,却是哽咽难言。握了宋江的双手良久,这才一手去抹泪,一手去解衣。只是他殊非手巧之人,一解不开,两解不开,心火之下,用力一撕,将上盖袍子撕成了两块儿。
一时间,李逵目瞪口呆。宋江却是面色不变,从容自李逵手中接过破布,强笑着叹道:“兄弟如手中,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补;手足断,安可继?——铁牛兄弟,哥哥去了!”
珍而重之地将破布揣在怀里,宋江昂首挺胸,转身就走,毫不回顾。李逵目送着宋江的背影,不知哥哥为何竟不回头,花荣李俊等人却看得分明,此时的宋江,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众人屏息而观之下,宋江昂然跨出李家院门。李逵不舍,扑到院门前,却想起母亲那句踏出院门就不认儿子的狠话,不得越雷池一步,只能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哥哥!”然后扑翻身拜倒在地,重重磕下头去,三头之后,地面斑斑成血。
宋江终于失声,以袖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