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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要在人际交往上下功夫。曾国藩一生朋友如云,且其所深交,都是相当杰出的人物。曾国藩一生功业,半受朋友之助;他事业的成功,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善于用人的成功。反过来说,他更善于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对朋友提携报答,不遗余力。曾国藩的部下几乎都经过他的举荐,其中有二十六人成为督抚、尚书,也就是正部级官员。有五十二人成为三品以上,也就是副部级以上大员。此外,道员、知府、知州、县令,更是数不胜数。天京克复前后,湘系“文武错落半天下”。
第三,必要时要运用权术。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法联军进逼北京,仓惶间咸丰皇帝命正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曾国藩调兵北上勤王,但此时曾国藩一心只求拿下军事重镇安庆,深恐一旦撤围北上,数年努力功亏一篑。因此面对赴援的诏书,曾氏大施权谋之术,一面向皇帝和属下大谈其忠义之心:“分兵北援之诏,此乃臣子应尽之分。吾辈所以泰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今乘舆翻迁,而臣子附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与此同时,他却采取了拖延战术,借与皇帝讨论派哪些人北上为名,多次奏折往返,拖过了最紧迫的时候,直到中外议和不再需要他派兵北上。
第四,他驭下以严以诚。曾国藩作风清正,对部下要求也十分严格,在集团内部树立了牢固的权威,使湘军集团能如臂使指地服从于曾氏一人的指挥。他又能以“诚”驭下,善于获得他人的信任。曾氏认为,官场之中“凡与人晋接周旋,若无真意则不足以感人”。他讲究“真意”,使每一个人都能够相信自己的真诚不欺,以减少政敌,换来更多的友善。
因此曾国藩一生接人待物以诚为本,以拙为用。他一生要求自己:“不说大话,不求虚名”,做事“情愿人占我的便益,断不肯我占人的便益”。别人以巧以伪欺骗他,他却仍然以诚以拙相待。他的想法是:
“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浑含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凡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曾国藩说到做到。左宗棠在瑜亮情绪的促使下,一生不服曾国藩,始则挖苦打击终则以怨报德,曾国藩却终生未还一手。李鸿章作为他的弟子,也时常和他耍心眼,逞私心。曾国藩却因为爱李之才,始终不改对李鸿章的关心、爱护、包容、提携。正是因为这种质朴的为人处世方式,曾国藩一生朋友极多,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指挥如意,得道多助,成就了“洪杨一役”的最终胜利。
六
吴方在《传送思想的能量与局限——由曾国藩看历史的来龙去脉》中对曾国藩的复杂性有过精彩的分析:“以‘王霸杂术’持身、用人、施政、御军,曾国藩的成功主要在于他把握住了传统政治文化的精髓,有原则也有灵活性,亦即宗经而不舍权变。他有‘两手’、‘三手’而不是只有‘一手’”,“降及晚清,这种‘两手’式的格局(儒学法家化或者儒法合流一表一里),又由曾国藩来实践了一回。说他那理学姿态是假的也罢,情况确实坏到‘不假不成’的地步,因此曾国藩又可以说‘真诚的伪饰’。这大概是中国政治思想史的一种尴尬的真相。”
虽然后世史家揪出了曾国藩这么多“作伪”的证据,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不得不承认,曾国藩在晚清封疆大吏中仍然是对朝廷最忠诚的。除了极少数涉及其家族、兄弟及故旧利益之处外,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对上对下,都贯彻了以诚相待、以拙胜巧的原则。在涉及国家根本利益的大事上,他一贯不计自身利害,以身报国。比如在处理天津教案过程中,他为了国家利益,就不惜负起“卖国”罪名,甘当“替罪羊”,使自己多年英名,毁于一旦。以至李鸿章在当年八月二十一日信中说:“吾师莅津后,章疏皆系老实话,每为人所挟持,此鸿章所不敢出者。”
中年以后,曾国藩终于在与世界的战斗中变得圆融了。然而这种圆融不是他本性中所有,是靠不屈不挠的精神从一次又一次跌倒中悟出来的,是从质朴方刚中生发来的。这是曾国藩和别人的不同之处,所以他的圆融是以质朴刚正为基础的,和世俗的油滑机智境界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曾国藩晚年的秘书赵烈文说过一句话:
(曾国藩)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
也就是说,曾国藩虽然以平定洪杨永载史册,然而他的一生,与农民军作战所花费精力不过十分之三四,而与官场作战所花费的精力却是十分之五六。
这话说得沉痛而又深刻。这是任何一个想在中国做事的人不得不付出的惨烈代价。
七
立功、立德、立言,曾国藩全做到了。就立功而言,他使清王朝的生命又延续了六十年,其功不可谓不大。就立德而言,他时时以圣贤标准要求自己,与他同时代的杰出人物比如李鸿章、张之洞等,无不对他推崇备至,甚至五十年后相继主宰了中国的两个大人物,蒋介石和毛泽东,也不约而同地把他当做过自己的精神偶像。说到立言,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对儒学身体力行,登堂入室,造诣很深,留下了洋洋数百万言的全集,其精深博大之处,可以让学者终生沉浮其中,其家书语录,更让直到今天的普通人受益不浅。
曾国藩做人的成功,证明了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可以部分抵消对儒学“空疏无用”的指摘。曾国藩一生功业都是在传统文化的支撑下完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强烈使命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大志向,民胞物与的博大胸怀是支撑曾国藩在艰难困苦中奋力挣挫的精神动力。实事求是、经世致用、反身而诚的认知传统又使他能够从前人、从他人、从自身,学到智慧和经验,应对复杂的世事,饶有余裕。至诚待天、忠恕对人的道德准则,使得他能为人磊落,不为低级趣味所纠缠,纳人细垢,成己大德,用自己的人格力量去降服人,吸纳人,使英雄为我所用,终成大业。
曾国藩身上的儒学精神,是有活力,有弹性,有容纳力的。和那些愚顽浅薄的官僚不同,他掌握了儒学的真精神。他说:“学于古,则多看书籍;学于今,则多觅榜样。”“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所以,在晚清士大夫中,他这个理学名家是第一个对洋人平等相待的人。他主张对洋人的交往中也一样要贯彻诚信原则。他首倡使用西式兵器,并兴起洋务运动,派学生出国留学,开西学东渐之先河。在当时的气氛之下,没有大眼光大见识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
当然,他以一人之力,无法挽回传统社会积千百年形成的强大颓势。美国汉学家茵玛丽在《同治中兴》中写道:“不但一个王朝,而且一个文明看来已经崩溃了,但由于一些杰出人物的非凡努力,它们终于死里求生,再延续了60年。这就是同治中兴。”不过,他用尽一生精力换来的“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晚清王朝的命运,无论如何是不能拯救了。在生命的尽头,曾国藩对晚清朝廷上下一如既往的昏聩混乱、对时世沧桑人心难复深深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深为失望。同治十年,他听说自己艰难创办的长江水师在整个社会风气的挟裹下已堕落成了百姓的祸害,不禁良为感慨。他给曾国荃的信中说:“长江水师,外间啧有烦言:或谓遇民间有骨牌者字牌者,则以拿赌论索,得数千或千余文,乃肯释放;或以查拿私盐、查拿小钱搜索民舟及附近人家,讹钱释放;夜索打更之油钱;民船拉纤,不许在炮艇桅上盖过;干预词讼,至有哨官棍责举人者;甚且包庇私盐、袒护劫盗种种弊端。余设立水师,不能为长江除害,乃反为长江生害。”“而昔年所办之事,又有大不妥如水师者,贻人讥议。”“余向来本多忧郁,自觉平生之事,多可愧者。近因右眼失明,身体衰弱,尤念从前愆咎难再补救,此生学业毫无成就,用是愧郁交乘,有如圣人所谓长戚戚者。”
自诩为“好汉”,“平生倔强”的曾国藩在晚年却失去了当年的豪气。悲观和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他经常和身边的幕僚赵烈文谈起清朝的前途,他说:“京城水泉皆枯,御河断流,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社之陨。”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传统文化整体的失败。事实证明,传统文化作为局部,有它的博大精深,有健康有为的一面;作为整体,却是反科学的,这是任何坚忍顽强所无法弥补的。这就是曾国藩的悲剧所在,因为时代的原因,他已没有可能跳出传统文化的怀抱。他在一生中最后一篇日记中写道:自己一生“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他是在深深的忧郁失望中离开自己为之付出了一切的世界的。
曾国藩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高度,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人意志力的局限。然而,他为了塑造一个完美自我而不计任何代价的精神让后来者永远钦佩。他无望的努力在人类精神征途上树起了一座令人不得不肃然起敬的丰碑。
第一章 经历五次耻辱,从愤怒青年到成熟官员
同治五年,五十五岁的曾国藩在家书中对曾国荃回顾了他一生三次“为众人所唾骂”及三次军事大失败:
余初为京师权贵所唾骂,继为长沙所唾骂,再为江西所唾骂,以至岳州之败、靖港之败、湖口之败,盖打脱牙齿多矣,无一不和血吞之。
第二年,他又在家信中对曾国荃回顾了平生“四大堑”:
余生平吃数大堑,而癸丑六月(咸丰三年六月被赶出长沙)不与焉。第一次壬辰年(道光十二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第二庚戌年(道光三十年)上日讲疏内,画一图甚陋,九卿中无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咸丰四年)岳州靖港败后,栖于高峰寺,为通省官绅所鄙夷;第四乙卯年(咸丰五年)九江败后,赧颜走入江西,又参抚臬,丙辰被困南昌,官绅人人目笑存之。
综合这两封信,让我们来历数一下曾国藩平生的五大耻辱。
第一节 “公务员考试”被考官公开批责
第一次是“壬辰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
壬辰年是道光十二年,这一年二十一岁的曾国藩又一次参加秀才考试。也许是天资确实钝拙,也许是父亲兼老师曾麟书的教育方法有问题,曾国藩此前五次考秀才,都名落孙山。道光十二年这一次,曾国藩考前下了苦功准备,考后也自觉发挥不错。结果发榜之日,却被学台(即湖南省学政,相当于今天的省教育厅长)悬牌(发布公告),责其“文理太浅”,以佾生注册(“佾生”是指考秀才虽未入围但成绩尚好者,选取充任孔庙中祭礼乐舞的人员。获“佾生”资格则下次考试可免县试、府试,只参加院试即可,故称“半个秀才”)。
在一般人看来,获得“佾生”资格也算是小有收获,值得祝贺。曾国藩却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悬牌批责为奇耻大辱。回到家塾“利见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