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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接近初夏了。天气慢慢地热起来。吴儿堡川道里的那条小河,开始发出淙淙的流水声。青蛙也在夜晚,不歇气地叫起来。青草开始露出地面,山冈披上了一层浅浅的新绿,在那新绿中间,往往会有一团鲜艳的红色,那是山桃花。牧羊人赶着羊群,在这嫩绿之间游弋,轻风吹来,送来羊只那撩拨人心的骚味。
这是一个美丽的晚上,喝过汤以后,蛾子陪着伤兵,在畔上的碾盘上坐着。最初是农人们吆着牲口,扛着犁杖,从那高高的山峁上,忽悠忽悠地过去了,接着是憨憨,赶着一群喧喧闹闹的羊只,从大路上进了村子,最后,一切便都静寂下来,只有那西天的晚霞,在垴畔上边的浮山上燃烧着,将它的玫瑰色的光芒,填满了这吴儿堡附近的沟沟洼洼,给这单调的景色,带来一种虚幻的梦境。星星也一颗接一颗地出来了,为数不多的星星,在那深不可测的遥远天际闪烁着,偶尔有一颗流星,斜斜地滑下来。
伤兵为蛾子讲了许多的战斗故事。作为对等原则,蛾子也为伤兵,唱了许多的陕北民歌。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已经十分亲密,亲密到可以唱那些酸曲的程度了。原来,在唱酸曲方面,杨蛾子也是一把好手。其实,在每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姑娘的内心深处,谁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谁没有萌动过那种有些轻浮的念头呢?只是当她们在没有遇到可心的人以前,严格地把握自己,而将那些伴随着她们成熟过程的,给她们以耳濡目染的酸曲,毫不动容地装进心里,以便有一日对着心上人吟唱。
“那是一首叫《大女子要汉》的酸曲,我从十三上就会唱了,”杨蛾子盯着变幻无穷的夜空,深情地说道,“只是,我会唱是会唱,可从来没有给一个男人唱过!我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一边流眼泪,一边低声唱,或者,在山上受苦的时候,瞅瞅四下里没人,扯开嗓子吼上一阵。伤兵大哥,这歌酸着哩,你听了不要笑话我!”
蛾子说着,朝窑里瞅了一眼,看杨老太太不知在窑里忙活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和伤兵,于是胆子大了,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十七八女娃门前站,
公鸡倒把个母鸡断,
女娃泪不干。
哎哟,
女娃泪不干!
娘问女娃为啥哭,
没吃没喝有你大,
针线不会有妈妈。
哎哟,
针线不会有妈妈!
每一段歌词完了后,都有一句撒娇似的“哎哟”作为副词。如果配上简谱,这“哎哟”是这样唱的: 。伤兵听得有些呆了,从那柔美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和渴求。他对陕北话应该说有一点顺耳了,只是,这个“公鸡倒把母鸡断”的“断”字,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于是便打断了杨蛾子的歌唱,请教这个字。“这还不明白吗?”杨蛾子羞红着脸说,“断,就是‘撵’,就是‘赶’,就是想要……‘踏蛋儿’!”杨蛾子咽下了最后一个字眼,她不说了。不过伤兵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他说:“噢,女娃家站在自家窑门口,看见公鸡在撵着母鸡,于是动了心思。”
“你还让我唱耶不唱!平白无故地打断人家的话,我不唱了!”杨蛾子说。
伤兵见了,赶紧央告他,说自己再也不插杠子了。
“这就好!”杨蛾子说。说罢,续上前面的,又唱起来———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奴家长得个这么大,
不给奴家寻婆家。
哎哟,
不给奴家寻婆家!
叫一声女娃我告诉你,
一来为你真小哩,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哎哟,
二来妈妈舍不得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我嫂嫂和我同年岁,
人家妈妈咋舍得?
哎哟,
人家妈妈咋舍得!
叫一声女孩你听话,
你大大回来寻个女婿,
秋后再出嫁你。
哎哟,
秋后再出嫁你!
叫一声妈妈我告诉你,
你和我大大同床睡,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哎哟,
我咋能等到秋后去!
叫一声女娃没黄水,
院邻家听见欺杀你,
不怕人家笑话你?
哎哟,
不怕人家笑话你!
叫一声妈妈你听话,
女娃我今年刚十八,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哎哟,
一心就想抱个娃娃!
歪说好说你没血鬼,
你大大回来要打你,
妈妈我不拉你。
哎哟,
妈妈我不拉你!
三打两打尽他打,
人要眉眼做什么?
我的就儿妈妈。
哎哟,
我的就儿妈妈!
撩起个棍子拉下打,
叫你死在这个家,
不叫你寻婆家。
哎哟,
不叫你寻婆家!
唱到这里,杨蛾子的歌声停了下来。这次,不是人家伤兵插一杠子,又有什么问题要提,而是蛾子主动停了下来。伤兵正听得出神,见歌声突然停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完了。“没有!”蛾子笑着说,“还长着哩,歌词太脏了,什么‘坏了身子’呀,难听死了,你不怕羞,我还怕羞哩!不过———”蛾子接下来说:“有新歌词,刚流行起来的,革命内容,我把这个给你唱唱,好吗?”
“好,小妹妹!”伤兵答道。这次,他没有退缩,而是勇敢地捉住了蛾子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让蛾子坐在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腿上。夜色温柔,奇書网现在,那两个遥远的风流罪人所曾经体验过的感觉,不可遏制地来到了这两个身份迥异的年轻人身上。
杨蛾子继续唱道———
一蹦蹦在区政府,
进了个门来当地上站,
区长把我看。
哎哟,
区长把我看!
区长开言同志你听,
有什么问题你谈精明,
冤枉不办人。
哎哟,
冤枉不办人!
我大我妈老脑筋,
政府的号召他不听,
压迫得活不成。
哎哟,
压迫得活不成!
我大我妈要财礼,
给奴家寻了个疤女婿,
奴家我不愿意。
哎哟,
奴家我不愿意!
耳又聋来眼又花,
满嘴长一口大酥牙,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哎哟,
脊背上背个大疙瘩!
隔壁有个王大妈,
她的儿子十七八,
心里就有个他。
哎哟,
心里就有个他!
区里介绍县里批,
我们两个都愿意,
心里真满意。
哎哟,
心里真满意!
结罢婚儿拉回走,
我大大门口把我们看,
寻得一个穷光蛋。
哎哟,
寻得一个穷光蛋!
进你个门来拉上看,
脚底下只有一点炭,
灶火也搭不严。
哎哟,
灶火也搭不严!
两双筷子两只碗,
后面无锅盖石板,
怀前把小锅安。
哎哟,
怀前把小锅安!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明天亲戚都来看,
这事情咋价办?
哎哟,
这事情咋价办?
叫一声丈夫把话听,
大街镇上买花生,
牢牢记在心。
哎哟,
牢牢记在心!
一条纸烟两把茶,
瓜子花生拿手抓,
腔子上又戴花。
哎哟,
腔子上又戴花。
政府给地二亩半,
叫我们二人好好干,
争取当模范。
哎哟,
争取当模范!
身上又穿烂布衫,
上下擦了个稀巴烂,
浑身出了汗。
哎哟,
浑身出了汗!
大锄锄来小锄砍,
人进庄稼看不见,
能打十来石。
哎哟,
能打十来石。
红旗绿旗满天飘,
锣鼓大钹一哇声,
天下都有名。
哎哟,
天下都有名!
酸曲到这里就唱完了。有些冗长,正如杨蛾子所说,这后半部分的革命的内容,是临时加上去的,这内容反映了当时根据地(后来叫解放区)老百姓的生活,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后来在解放区广泛开展的生产自救运动预兆了先声。当然,增加了这些内容后,它就使原先妙趣横生的题材,显得有点一本正经了,用杨蛾子的话说,就是不够酸了。这使杨蛾子有些担心,担心伤兵大哥的期望值太高,这首过于冗长的酸曲,他会不喜欢的。
杨蛾子的担心多余了,伤兵很喜欢它,经历了残酷的战斗,经历了出生入死的洗礼之后,现在,一位姑娘坐在他的腿上,并且用那柔美的女中音,为他哼着这些奇异的歌曲,光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满意了。他这时候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安静了下来,习惯了这安宁的平和的环境,和这世外桃源一样的生活,他甚至担心自己的伤好得太快,那样就会离开吴儿堡。
一个初夏的夜晚过去了。杨蛾子听见母亲在窑里唤她,这时她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并且意识到自己是坐在伤兵的腿上的,于是她吓了一跳,她说:“我得回窑里去了,伤兵大哥。明晚上我再给你唱吧!”说完,她从伤兵的腿上溜了下来。
杨蛾子抬脚要走,这时,她听见背后“哎哟”了一声,就像她歌词中的副歌“哎哟”一样。她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伤兵大哥栽倒了。杨蛾子赶紧走过去,扶住他。她埋怨自己走得太急,忘了照顾伤兵这个责任。———伤兵在砬盘上坐得太久了,或者说,一只腿有伤,而另一只腿,被蛾子压麻了,因此,当他一闪身子往起站时,没有站稳。
蛾子扶着伤兵,向偏窑里走去。走到偏窑门口,她取出胳膊,就要离去时,伤兵拽住了她的胳膊。伤兵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蛾子说:“蛾子,你能不能到我窑里来,将那首酸曲———改编前的那一部分唱给我听。我不嫌脏!”
听到这话,蛾子站住了,她转过身子,愣了一下,接着伸开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伤兵。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少女的感情,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时刻,因了这句话,一下子喷发出来了。她搂住伤兵的腰身,将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地胶在伤兵的嘴唇上,最后,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将门轻轻地挑开,然后歪歪斜斜地,一个拥着一个,进了偏窑。
“我爱你,我要把身子给你!自从你骑着高头大马,在吴儿堡的川道里一出现,我就明白了,你是来勾我魂的!”窑里,传来杨蛾子喃喃的低语。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杨蛾子才偷偷地溜出了伤兵的窑洞,抱着外衣,回到自家正窑。母亲睡得正香,连灯也没有点,她拉开被子,黑摸着,睡下了。
一个处在这种年龄的女性,一旦爱上一个人,一旦初尝了那初夜的滋味,那情形是可以想见的。对于我们的杨蛾子来说,她将把自己漫长苦难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伤兵以前的阶段和遇见伤兵以后的阶段。她笑着,她那银铃般的笑声弥漫在杨家窑院内外。如果说在原先的笑声中,尚且有一种无所依傍的孤独的成分,那么从那个初夏的夜晚起,便变得充实而满足。女孩子为什么会笑?———这个愚蠢的问题,除了我们曾经解释过的那个答案外,它似乎还有另外一个答案。
杨蛾子觉得从那一天开始,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梦境一样地美丽。她想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周围的人,可是她明白,这个幸福只能由她一个人独享,她是不能向任何人,包括吴儿堡和她一起掏苦菜的姊妹讲的,在这一点上,她不是一个傻姑娘。她只是憋得难受,于是就偷偷地一个人傻笑。连迟钝的杨老太太,也感觉到了蛾子身上的变化,她数落蛾子说:“你越大越傻了!龇着个嘴,光知道笑,莫非吃了喜娃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