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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吧。”
“那多冤哪,你想轰轰烈烈,可还没来得及就没时间了。”
“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活到头儿了呗。”
“我不甘心……”他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啊?”
“我说,我得好好轰轰烈烈一把,要不然都对不起自己。”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发誓赌咒咬牙切齿的意思,我能听出来,这小子是认真的,而实际上,后来的一切都证明他的确照自己说的去做了,后来的轰轰烈烈的确验证了他前面说过的一切,我是陪他经历了所有轰轰烈烈的人,只不过在当时,在那一刻,我没能预料到后来的轰轰烈烈而已。
周小川是个认真的人,我知道,虽然我嬉皮笑脸的时候他也经常跟着嬉皮笑脸,但认真起来,他比我能玩儿命。
“我绝对得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抬头看我。
“嗯……”我点头,然后揽过他肩膀,“说别的没用,我就告诉你,要是用得着我,就言语一声,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行,我记着。”他笑了笑,“我还指着你为我上刀山下油锅哪。”
“那绝对的。”我夸张的点头。
那是一九八五年,论年份,不错,有好多挺有意义的事儿都发生在这一年,但个人的悲欢却被淹没在整个时代浪潮中。
我忘不了那年,忘不了那年发生的种种,我觉得我和周小川的关系就某种程度上而言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一个有点儿不明不白,又特明明白白的阶段。我也说不清楚,那张需要勒嚼子的嘴在这个问题上就死笨死笨的,完全没了平日的流利。可能周小川真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遇上他,我本应这样那样的人生就都偏离了原有轨道,朝着我又期待又有点发怵的方向跑了下去。
我拉不住缰绳,我控制不了自己,大概缰绳在他手里,不是我能够得着的,于是,他牵着我,他快马加鞭,我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朝某个还不知道在何处的目标扎了下去。
“想干吗你就干吗吧。”我说,“反正到什么时候我都支持你,你把天捅下来,我给你扛着,你把房捅塌了,我也给你扛着,绝对不让砖头瓦块儿的砸着你。”
夏天过了就是秋天,北京的秋天很短暂很短暂,短到你还没摸着它的袖子它就已经跑掉了。真正“秋高气爽”持续不了多久,之后便是一阵风刮过来的寒冬。
我对于冬天并没有排斥感,反正冷了就加衣服呗,但川川怕冷,一到冬天他就没什么精神,我估计是因为他太瘦了,才对于低温没有抵抗力。
小九也不怕冷,他是可以数九严寒光着膀子跟我去冬泳的类型,这小子虽然矮,却并不受弱,也不娇气,一张嘴和我的不能不说话相比有类似之处,就是不能不吃东西,不管什么时候翻他兜,都能抓出一把一把的花生瓜子山楂片儿,我觉得他有点像后来电视里播的《机器猫》,还拿矮胖和贪嘴讽刺过他,那回小九还真急了,指着我鼻子骂我:“我就知道我好歹也算建安里第一美男子,不知道谁他妈长那么难看,一乐连眼睛都找不着!”
当时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跟哥们儿生气不对,我也没反驳,我怕小九怒气爆发一脚给我踹护城河里去,他位置低,踹我迎面骨正好使得上劲儿,我可不找那洋罪受。
于是,我就是傻笑这把这档子事儿给混了过去,川川说我识大体,我说什么呀,我是不想葬身河底。
说到小九的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容易急,我老觉得他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不炸完了肚子里那点儿火药决不算完,现在一想,大概和他小时候受的委屈有关,童年就被压抑的很深,到后来自然会爆发的很强烈,那时尚不懂用什么心理学知识去分析,但可以确定他的强硬和他过往的遭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九很能打架,这一点让我有点诧异,他相信和敌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而那时候,他身边除了我和周小川市确定的朋友之外,其余的人一概有可能成为敌人。于是,我和川川除了与他做朋友,还要做他的监护人和战友,周小川负责劝架,我负责在劝架不成的情况下先用暴力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结果,全建安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小九是斗鸡,不能惹。不过周小川给我们俩起了个雅号——“塞外双煞”。
“塞外双煞”并没有做什么打家劫舍的事,我们俩除了互相协助之外还有一件事列入了信条,就是保护周小川,虽然他一再强调用不着我们给他“添乱”,但出于一种少年的倔犟和不知天高地厚,我俩还是把他划入了保护范围。
那时候的孩子可能就是比现在的孩子能撒野,多数男生都在中学时代帮哥们儿打过架,有的可能是为了教训情敌,有的则纯属是逗着玩儿逗急了于是仇恨升级到了不采取暴力不行的地步。对于我的打架行为,我爸妈并不多管,“反正你好好学习,记着别闹大了就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明白的也不用我多说。”我爸这么跟我说。
于是,我像得了圣旨一般,打架也理直气壮起来。
我记得那年冬天,有一回冲突的情景,那是我这些年来头一回看见小九急成那样,以往他也急,但从没像那回那样,好像疯了一般。
那天下大雪,是接着前一场雪还没化干净的紧跟着第二场,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而在这一层雪下头则是一层新冻上的冰,走路经常会突然滑道,四巷十一号院旁边的水池子那儿摔伤了不少人,就是在那儿,我目睹了小九最疯狂的举动。
他是从四巷的巷子口突然出现的,当时他前头有个人在跑,他在后头追,一边追还一边骂,我就是因为听见他的声音才从屋里出来想看个究竟的,结果一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就愣了。
小九手里提着片儿刀。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这样,以往和别人发生冲突,他顶多也就是抄板儿砖,从来没见他用过利器,当时我脑子里有俩字儿:坏了!都操刀了,可见事情严重程度,我没敢愣着,撒腿就跑了过去,说来也邪了,小九跑得快到让我追不上,他前边那小子一个劲儿喊救命,喊到岔了声,然后在跑到11号院门口的时候一下子滑倒在水池子旁边。
小九追过去,然后冲着那人就扑过去了,我当时就记得那把刀在他手里一晃一晃得显得特吓人,我第一反应就是得赶紧拦着,这不像平时,这时候不拦着就出人命了。于是,我用最快速度追了过去,然后借着惯性把小九扑倒在地。
“啷”一声,是片儿刀掉地的声音,我当时就觉得踏实了,没了凶器,至少不用担心会有斗殴上升为刑事案件的问题。
小九可能让我这一扑弄得有点儿蒙,等看清楚是我之后他立刻喊出了声。
“嚼子!你帮我宰了他!我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我拦你还拦不过来呢,要谁的命?我看你先顾自己吧!你瞅你还有人样儿吗?!”我也冲他喊,手上可不敢松劲儿,我这没想到这小子能有这么大力气,挣扎起来比大人差不了多少。
“嚼子!你他妈不仗义!放开我!我宰了他!!”
“我松开了才叫不仗义呢!”用尽全力把小九按在地上,我冲旁边已经吓呆了的家伙喊,“还愣着什么呢?赶紧滚蛋!!”
好像如梦方醒一般,坐在地上的小子连滚带爬的站起来跑了,小九见状,更是疯了一样挣扎,他想甩开我,想去够那掉在水池子里的刀,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我都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我就是拼命把他压在地上,雪滚了我们俩一身,也蹭了他一脸,还有不少在叫骂中被他吃进了嘴里,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他好像丧心病狂了一样,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九才慢慢冷静下来,我直到确信他不会再有力气去追那家伙才松开手,小九从地上爬起来,浑身是雪,满脸是泪。
“裴建军……你、你……”他死盯着我,然后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能让你杀人。”我掸了掸身上的雪,想帮他掸掸却被打开了手。
“你知道他都说我什么吗?!你知道吗你!!那王八蛋我剁了他都不解恨!!”冲我吼了一嗓子之后,小九抬手抹掉嘴角的血渍,转身就走。
我没追,因为我直到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二次出手了,小九就是唐人传奇里的聂隐娘,一回没解决问题就决不会再返工。
当天晚上我和周小川一块儿去了他们家,小九不理我,但在川川劝说下,他道出了事情原委,那个让他追杀的家伙和他是同学,也许是有意,也许是偶然,他提起了小九的过往,说听说当年他爸挨批斗的时候有多惨,胳膊都让人打断了还死不低头,红卫兵烧他的书,他还扑到火堆里去抢,这些事情是小九听不得的,而最关键的问题在于,那小子的爹就是当年批斗会的主持者。
于是,小九急了,对方讲述那些最戳人心肝的故事时幸灾乐祸的态度彻底扯断了小九拴住自己的锁链,然后,挣脱了禁锢的他成了惊马,成了疯狗。
我的形容并不夸张,红了眼的小九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这种力量我原先从来没见识过,而这之后,也再没爆发过如此猛烈,这次似乎是个分界点,小九那根炮仗炸掉了多一半儿火药,以后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杀伤力。
那天,到最后,小九还是跟我说话了,他说:“嚼子,我不该生你的气,要没你拦着,这会儿我已经成杀人犯了。”
我抓了抓头发,然后笑:“我就是怕你捅大娄子才拦你,你要是进去了,你爸妈咋办。”
于是,风波就算平定下来了,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之后,我和川川离开了小九家。在半道儿上,川川说:“嚼子,你真行,要是我,绝对吓都吓懵了。”
“就算你没吓懵,你也拦不住他,那小子当时是真疯了。”我抬手搂住他肩膀,“幸亏我把刀给扑下来了,要不还真保不齐得出人命。”
“对了,那刀呢?”
“我这儿呢。”敞开大衣的衣襟,我掏出用报纸包着的片儿刀。
“不能给他啊。”周小川强调。
“那当然。”我点头,然后拉着他走到护城河边。
一甩手,我把刀子扔进了河里,看着那道曲线,听着物体落水的声音,我跟周小川都长吁了一口气。
“嚼子。”川川叫我。
“嗯?”
“小九怪可怜的。”
“嗯。”
我点头,但是没说什么,我觉得关于小九的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楚的,他背负的,要比我们多得多,这些负担将和他的绰号一起伴随他一生,那是我隐约觉得小九是个悲剧人物,但我没说出来,因为我不敢确定,这种事,谁都不能轻易确定。
“你觉得后怕吗?”川川突然问。
“后怕什么?”
“当时大人都上班去了,真出点儿什么事儿,都没人帮你。”他双手插兜,看着眼前的护城河水,眼睛有那么点失神。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我笑了两声,然后摸了摸周小川头顶,“不过我福大命大,轻易出不了事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我还能记起那天的情景,从早到晚,这雪就没停,一下雪,就显得特安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我可以确定,那天的确比往常少了许多噪音,正因为这样,小九的哭喊和叫骂才显得格外凄厉。
“对了川川,问你个事儿。”叹了口气之后,我看向他。
“什么?”
“你小时候问没问过大人,自己是哪儿来的?”
“啊?”可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