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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魏夜檀振作的笑了一笑,故作开朗反而让那笑容看起来更勉强,“我的父母和姐姐都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一个人的日子我也已经过得很习惯了,好吃的东西没地方可送我还可以多吃点呢……”想要用开玩笑的话结束这个伤感的话题,一阵无预警且难以遏制的恸哭的冲动痛楚地卷过他的心,紧紧地咬住嘴唇,魏夜檀尽量自然地垂下眼帘,话,却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舒子歆凝视着对面的人,因为他低头的姿势而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挺秀的眉毛和落在白皙前额的几绺黑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依然可以确切地知道他的痛苦,他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魏夜檀曾经历过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埋在那颗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高贵气质的心灵里的痛苦,可能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得以发抒。
“你可以把事情告诉我,我会静静地听。”他没有能力扭转时空,也没有能力让魏夜檀忘记埋藏在他心底的痛苦,唯一能向他承诺的,不过是——他会静静倾听。
室内的空气沉重得似乎变成了凝结的物质,低着头的魏夜檀象一座雕像般一动不动,舒子歆屏息凝视着他,想要伸手去拍抚他的肩膀,却终究还是不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舒子歆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的时候,清朗中带着喑哑和涩意的声音突然振动了他的耳膜——
“其实事情很简单……我的爸爸是指挥,妈妈是歌剧女高音,姐姐也是学歌剧的,有一次,我爸爸主张在新年音乐会上排演《黎恩济序曲》,演出也很成功。但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被人揭发,说《黎恩济序曲》是希特勒所最喜欢的,差点还做了第三帝国的国歌,说我爸爸是以前谄媚国民党谄媚美帝国主义的反动音乐家,不排《东方红》而指挥《黎恩济序曲》是心怀第三帝国,是反党反革命的行为……后来,家里被抄家,爸爸被揪去游街,妈妈被绑去陪斗……姐姐那个时候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学校里来了工宣队,学校里很乱……”
魏夜檀的声音并不高亢,说话的语气也是出乎舒子歆意料之外的平静淡然,这些事,这些话,仿佛已经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地滚过千千万万遍,所以,说起来才会那么地流畅,那么地简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也不带一点不必要的情绪,他抬起头,望着舒子歆的眼睛,表情也是那么的平静,“你知道,那个时候我连十岁都不到,我想,爸爸妈妈一定早就有那个念头了,但他们舍不得我和姐姐,怕他们死了,我们姐弟也活不下去。但是后来……有一天……”
魏夜檀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心,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尖锐中带着狂乱的光,“后来,我记得那天北京下着大雪,我姐姐是被人抬回家来的,她穿着红棉袄黑裤子……她的衣服都被撕烂了……他们都不让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我看到我姐姐的十只手指都磨得血肉模糊……”
舒子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事实上,他自己已经听得全身发冷,他并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每分钟都有残酷的事发生,都有无辜的人被残害,但他无法相信,这样残酷的事会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身边。
魏夜檀自顾自地说下去,颤抖已经停止了,他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姐姐她会弹钢琴,她的手指修长雪白,我还记得她穿着妈妈的粉色蓬蓬裙坐在家里的三角钢琴旁弹博拉姆斯时的样子,她十六岁生日就收到玫瑰花,她的同学跟我说,她是学校里有名的美人,她死也是因为她的美。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有人说是被工宣队的队长强Jian,也有人说她是被一帮造反派拖到学校的仓库后面轮奸,有人说她是死了以后又被人丢下楼去伪装自杀,也有人说她是跳楼自杀死的……她死的时候离她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就上吊自杀了……这样的事情,其实在文革里是很多的……有的人熬得过去,有的熬不过去……熬得过去熬不过去都是正常的……”眼泪,终于还是落在桌面上……
“…………那你后来?”舒子歆小心翼翼地问,流泪的魏夜檀让他手足无措。
“音乐学院的许教授收养了我,他的儿子在插队落户的时候死在了北大荒,许教授他自己也在82年的时候去世了。”用手擦了擦眼睛,魏夜檀淡淡地回答。
“那……那……”为了冲淡沉重的气氛,舒子歆拼命地搜索枯肠找话题,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你书房里那个留声机是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遗物了?我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古老的东西。啊!!!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还没等魏夜檀回答,舒子歆自己已经发出了一声惊呼。
“什么?”魏夜檀奇怪地看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叫得象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你说什么巧?”
“那个……那个……”舒子歆搔了搔头,一分赧然二分困惑七分惊奇,“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来……就在我的行李箱里……”舒子歆指了指搁在客厅一角的皮箱。
“…………”魏夜檀看看箱子又看看舒子歆,他还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惊呼。
“那个……我给你带的东西是一张留声机用的密纹唱片。”舒子歆解释道,表情还是保持那种惊奇莫名的样子。
“难道……”魏夜檀看着舒子歆,心里一点点地升起逐渐明晰的了悟。
舒子歆点点头,“是的,就是瓦格纳的《黎恩济序曲》,是我爷爷的收藏。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交响乐……”
第十六章
“就是这个……”从皮箱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被层层包装纸保护的唱片,舒子歆献宝一般捧到魏夜檀面前,窃喜着自己已经成功地让对方忘记了刚才的悲伤。
“啊……你送礼物给我我很感谢。”有些愕然地接过舒子歆送到面前的唱片,魏夜檀微微拧起眉头,小心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词。
“不客气不客气,你能喜欢我就很高兴了。”舒子歆嘴里虽然说着不客气,但英俊帅气的脸上的大大微笑明白地昭示了他的得意非凡,“现在就去放了听听看好吗?我上次就看过了,你的留声机是手摇式的。”一边说,他一边就往书房里走。
“可是……那台留声机已经坏了,根本就不能放唱片的。”跟着舒子歆走进书房走到留声机前停下,魏夜檀犹豫着开口,他的语气很温和,如果可以,他其实也不想打击舒子歆的得意与快乐。
“坏的?”兴冲冲从新加坡带了唱片当礼物还自认为自己很有创意而且还很得意的某人当场石化,盯着魏夜檀一时回不了神,“你说是坏的?”
“是啊,我虽然会拉小提琴但天赋不高,后来平反时发还的三角钢琴我卖了给许教授看病用了,把这个留声机带来带去是为了留个纪念,本来没指望过还能从这个里面听音乐。”明显不信任的语气,魏夜檀实在看不出舒子歆身上有机械天才的影子。
“是吗?可是我看着象是好的啊……”某人嘟哝着,有点不甘心。
“你懂这个?”魏夜檀有些惊讶。
“不懂,”舒子歆回答得干脆利落,皱着眉头弯下腰仔细地端详那台古旧的留声机,他头也不抬地说,“不过,我看这个应该还是可以修的,修好了就可以放唱片了。”他虽然不懂留声机,但一样东西坏得严不严重还是大概看得出来的。
“这我也知道,”东西刚发还时许教授就曾经说过,这台留声机应该还可以修好之类的话,“可是找不到修的人有什么用?现在大家都去学修电视机了,还有谁会修留声机?”
“也许……”摸了摸下巴,舒子歆站起身来,“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把这个带走,保证给你修好送回来。”也许新加坡的唱片发烧友中有会修留声机的,再说,就算新加坡没有,这台留声机是有名的美国RCA公司三十年代后期出品,了不起费点事,送到原厂去想想办法。
“真能修好?”依然存疑
“真能修好。”十分确定。
“那就麻烦你了。”盯着舒子歆看了半晌,魏夜檀决定在信任的前提下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客气不客气。”舒子歆微笑,暗暗恨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为心上人效劳还不能讨点报酬。
三天以后。
上海和平饭店底楼咖啡厅里,一场其实并不在舒子歆计划之内的会晤正在进行。
“没想到会在上海看到我吧?老同学?”姿态优雅地放下咖啡杯,杜励鹏微笑着注视舒子歆,曼特宁的芳香在两人之间悄悄弥漫开来。
“倒真是没想到,”同样微笑着,舒子歆坦率地说,“本来是想着去北京时来看你的,怎么,你怎么会特意约我喝咖啡?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我们前后脚,你刚刚从鹤顶山市过来吧?我明天就要去见蔡文贵了,组织部组织了一个考察干部在引进外资加强开放的工作上的能力的小组,我任组长,想到老同学你现在在那边投资,所以特别绕道来上海问问你的意见。”没有太多的寒暄,三言两语,杜励鹏已经进行到了主题。
“我的意见?”舒子歆有些惊讶地望着杜励鹏,“怎么会想到要问我的意见?我是商人,能给你什么有用的意见?”
“给你这个外商投诉的机会你还不要?”
“我没什么好投诉的,从政府方面来说,我觉得已经是尽其所能了给予我们方便和帮助了,如果说有缺憾的话,那也不是政府的哪一个官员可以弥补得了的。”舒子歆实事求是地回答。
“那当地的政府官员你是没什么意见罗?”
“没有啊,你听谁说我对政府官员有意见来着?”舒子歆并不很在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杜励鹏笑一笑,然后正色道,“因为那些发到组织部的举报信全都是匿名的。”
“举报信?”舒子歆霍然一惊,抬头直视着杜励鹏,“举报我?”
“恩,”杜励鹏点点头,“确切地说,是举报鹤顶山市市长魏夜檀有向你索贿的行为,话说的可怕,说是影响改革开放的恶劣行为,说会严重损害党和国家的形象,会打击外商在华投资的积极性,你知道,现在到处都有这方面的案子,所以组织部也满重视的。本来是该批复给省纪检委调查的,但我看你没有跟我说过什么,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任由别人勒索的人,怀疑这个举报背后有其他背景,所以,这一次决定由我们私下核查此事。子歆啊,说起来你也太不讲义气了,你有那么多钱去贿赂小小的一个县级市的市长,不会拿来给我买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说到最后,可能也是觉得这事决不可能,杜励鹏说着说着竟又和舒子歆说笑起来。
舒子歆则越听越是啼笑皆非,他是从来没弄清楚过中国官场的规则没错,但竟然能颠倒黑白到这个程度也是闻所未闻,“其他的我就不说了,你想想,我和当地签的协议都不是由市长魏夜檀主持签订的,你到鹤顶山市去看看就知道了,魏夜檀根本就是被排挤在核心权力之外的人,我就算要贿赂也该去贿赂当权者,何必要花钱在一个不管事的官员身上?”
“你没给魏夜檀送过东西?”杜励鹏追问,“可是举报信上言之凿凿,说你给魏夜檀送了多少多少东西,还从新加坡给他寄过包裹。”
“我是给他寄过包裹送过东西,几本经济管理方面国内买不到的书,一盒过节时的糕点和一点巧克力糖,”舒子歆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