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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言志、歌咏言,”周培公苦笑道,“我的一百首诗,不及这小姑娘一首理曲!”说至此,他痛心地低下了头道:“方今天下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业之时,我却拿几首酸调子与下流斗方名士角逐胜负、换饭吃,这是什么格调?想起来懊悔不迭,哪里就配龙兄仰慕呢?”
康熙万想不到他如此自责,倒觉不安,又无可安慰,便问道:“你今科会试为了什么被黜的?”
“惭愧,犯了圣讳。”周培公看了一眼康熙:不过十七八岁吧,神态安详,举止落落大方,穿一件灰府绸截衫,普普通通的旗人打扮,只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话。周培公见康熙似乎并无恶意,便叹道:“文章憎命,只多了这么一点,有什么办法?”
康熙不禁一笑,便道:“这试宫也太不通情,帮着把那一点贴了不就罢了?”周培公道:“当然也有那么干的,那都是有头脸、有门路,下面打点过的,我没那个本事,也不屑于这么干。”康熙便道:“这也是真的——不过你身怀力万金之书为什么不用呢?”
“万金之书!”周培公问道,“什么万金之书?”
康熙盯着周培公,意味深长地说道:“收信人明珠乃是当今天子驾前宠信近臣,言必听、计必从:写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师友,一语有九鼎之重。等闲督抚大臣还难得他一封荐书呢!这样一封紧要书信,你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惊地抬起头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伍次友的真实身份,但不晓得这个年轻人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想了想笑道:“大丈夫取功名当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我岂肯以七尺之躯,向权贵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这份志气诚为我辈读书人中之佼佼者了——方才在厅上扶乩,听你说来,好像你不但能文,武事必也是好的?”
“拔山扛鼎我是不能的。”周培公说道,“但我自幼熟读兵书,观天象、明地理、识风角、用奇门,确也略知一二。”
“先生学了屠龙术,却无施展之地。”康熙听他口气大,略带揶揄地笑道,“岂不有些文不对题?方今天下太平、四海归心,并无刀兵之事呀!”
“太平?”周培公呵呵大笑。
“你笑什么?”
“北有罗刹掠地烧杀,西有葛尔丹勾结青藏,擅自称王,南有三藩离心离德,东有台湾骚扰海疆,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华之城瞭远,四面烽烟缭绕、八方画角悲凉,此内忧外患之时,何来‘太平’二字?”
康熙听着,俯首略一思量,随即大笑道:“照先生如此说来,天下一统局面已经无望了?”
“不然。”周培公反驳道,“还有另一面,方才那个小姑娘唱得好,并不愿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百姓盼着有个好皇上,也并没有华夷之分,百姓们厌倦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之所趋。从此观之,三藩胆敢违天心,殓灭他也只是数年中的事。”周培公一边说,康熙一边点头,见周培公伸手取茶,料是口渴,忙道:“请用茶——”正想再往下问,却见图海匆匆进来,向康熙耳语几句。
“混账!怪道你在外边这么久!”康熙听周培公说话已经入了神,全忘了自己是微服出访的皇帝。此时听图海奏说,刑部竟指令顺天府来拿小红,不禁大怒,厉声吩咐道:“叫他给我爬进来!”说着一按桌子便起了身,因桌子不稳,一个细瓷盖杯“砰”地落在地上跌得稀碎。
顺天府尹真的四脚着地爬了进来,这一来惊动了茶园里的所有茶客,一个个惊得变貌失色。四周守护的侍卫魏东亭等见康熙已经露了身份,便忙不迭张罗布置防卫、驱赶闲人,索额图和明珠便守在茶园门口候旨。看着头戴四品青金石顶子的顺天府尹伏着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惊得脸色雪白、瞠目结舌,直到那府尹报告:“万岁,奴才夏侯俊叩见!”才醒悟过来,忙退后一步也伏下身子叩拜,口里呐呐说道:“周培公不知圣君驾临,语多狂悖,请万岁降罪!”
“都起来说话吧!”康熙此时也已觉得自己失态,平静了一下才道,“夏侯俊,谁让你来拿人的?”
“回万岁的话,”夏侯俊战战兢兢答道,“这是刑部和礼部理藩司会同宪令,说有民女阿红投状诉冤,被驳下去后不肯回籍,在京弹唱小曲,秽言惑众,令奴才拿她解送回籍”
“秽言惑众?”康熙冷笑一声,“真正秽言惑众的你们一个也没有拿到,却在一个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风!朝廷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何用?——让小红进来!”
夏侯俊吓得人气儿不敢出,一迭连声地躬身称是。
小红进来了。这个女孩子十分聪明,已经猜出上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来历不凡,肯定比刑部的老爷们官大,便款款敛衽朝上深蹲两个万福,说道:“大人传唤小女,不知要听什么曲子?”说着,见桌上茶汁淋漓,忙上前仔细揩干,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稳了,说道:“这好比康熙爷的江山——让它稳稳当当才好”
“你说什么?”康熙激动得声音发抖。
“小女说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爷的江山,稳稳当当。”小红一口杭州话说得咯巴琉璃脆,听起来十分悦耳。
康熙立起了身子来回踱步,他已经不想听什么小曲了。这句话听来,比内务府畅音阁供奉们奏的黄钟人吕钧天之乐还要好听一千倍!在青砖地上櫜櫜走了几步,康熙停步问道:“你家是务农的?”
“嗯。”小红低声答道,“共五亩地。二亩茶,三亩田。”
“你的曲子唱的很不错。”康熙说道,“都是真的么?”
“句句都是真的。”小红张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道,“民女已经家破人亡,没有什么害怕的,又何必说谎骗人?”
“杭州府为什么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结,他们不肯放人。”
康熙深深吐了一口气,又问:“你来京控告,三法司都处置不了,为什么不去击登闻鼓?”登闻鼓设在西长安街,专为百姓有冤部告不准时,叩阍告御状用的。小红听了沉默良久,说道:“告御状民女不敢。”康熙奇怪地间道:“那又为什么?”
小红眼睛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下,半晌才道:“奴已经想开了,凶手在五华山,朝廷也拿不住,小女去皇帝老子那里告状,就是准了民女的状,也要流徙三千里,我的老祖母怎么活呢?”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这个小红年纪虽幼,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天子的却办不来!思索了一会儿,康熙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卖唱?”
“奴要挣一些盘缠回江南。”小红答道,“再说,唱唱苦情,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北京,说不定皇上听到小女的曲子,早些儿为小女做主。”
“他已经听到了。”康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回头吩咐图海,“叫索额图进来。”
“这个女孩子要回杭州。”康熙对索额图说道,“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诉浙江枭司,若有人难为,加害于她,惟他们是问!”
“扎!”索额图忙答应一声,见康熙没别的吩咐,便对小红道:“走吧!”
“慢!”康熙手一摆,见墙角一张小桌上有专为客人备的文房四宝,便过去提笔写了一张字,取出随身小玺盖了,递给小红,说道:“你问去生计也不容易,这张纸你带回去给杭州县令,免了你家赋捐,叫他再资助你们些,就好度日了。”
“小女不识字,那小曲都是请人编的。”小红接了纸条,颠来倒去地看着,说道,“这纸条能派那么大用场?”
“管用!”康熙哈哈大笑,连那个倒霉的知府也忍俊不禁地偷笑了。
“侬真是好人,侬叫啥名字?告诉我,我回去给侬立长生牌位!”
“侬回去就知道了。”康熙学着小红的口吻笑道,“侬说得很对,朝廷眼下也办不了侬的案子,不过一定会给侬办的——也不必立什么长生牌位,办完了,我到江南侬家作客时,把侬家的好茶请我吃一杯,好么?”
眼见索额图带着小红出去,康熙转过脸问夏侯俊:“这就是你说的秽言惑众?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诉吏部,罚俸半年!”夏侯俊没料到康熙的处罚如此之轻,先是一怔,忙又诺诺连声答应着去了。
“你既自称知兵,联可是要考问你一下了。”康熙示意图海在旁边坐下,正色对周培公说道,“你就站着答话。”
“是。”周培公躬身答道,“臣不曾自言知兵。兵者,凶也,至危至险之道,岂可轻言知兵?赵括、马谡熟读兵书,言兵事滔滔不绝,虽赵奢、诸葛不能难之——卒骈死兵败,遗千古之笑。所以说战无常例,兵无成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后庶几可以用兵。”
“照你这么说,连孙子兵法也是不能用的了?”康熙诧异地问道。
“孙子兵法虽有千古不易的用兵之理,”周培公从容回奏,“但世人只读其文义,不解其精髓。敌我双方皆读此书,却有胜有败。知变则胜、守常则败,如此而己。”
“嗯,”康熙点头说道,“你说说为将之道。”
“为将之道,”周培公庄重地说道,“军火未升,将不言饥;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击鼓一鸣,将不忆身家性命这都是通常之理。为将者代天征伐,以有道伐无道,纛旗一升,耗国家百万帑币,驱三军蹈死生不测之也,值此非常时期,应施之以非常之道。仁义礼智信,对我则可,对敌则不可。对敌当施之以暴、诱之以利、欺之以诈、残之以忍,无忠恕之可言。”
康熙听至此,插口问道:“你愿意做个什么将军?”
“臣愿为善败将军!”
“善败将军?”康熙吃惊地问道。
“对!”周培公振振有词地解释道,“善败将军并非常败将军。淮阴侯韩信、蜀汉之孔明,皆善败将军!兵法所谓善胜者不阵,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终胜——小败之后连兵结阵,透彻敌情,再造胜势,比之项羽百战皆胜而乌江一战一败涂地,岂不好得多么?”
康熙不禁哈哈大笑,转脸问图海道:“你带了一辈子的兵,听听这个书生的论兵之道,有点道理没有?”
图海双目紧盯着周培公,心里佩服极了。入关前他所读过的“兵书”就是一部三国演义,并未接触比较高级的军事理论,周培公这番分析使他明白了不少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听康熙问,忙道:“周培公所言皆是用兵要言妙道。”
周培公受到鼓励,不禁大为兴奋,双眸炯炯有神,接着说道:“臣请以南方军事陈言!”
所谓“南方军事”不言而喻是指三藩,康熙原本打算启驾回宫,不由又坐了下来,笑道:“这里议事倒比宫里缜密,你放胆奏来!”
“国家一旦南方有事,会怎样呢?”周培公双手相合,沉吟着说道,“臣以为将以岳阳、荆州或南京为决战之地!”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