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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原修这才如被雷击似的蓦然一震,收回视线,把头偏向一旁,喉咙哽了哽,低声道:「你走吧……」
小凌楼莫名其妙,但不愿在此地久留的他,一听耿原修放他走,立即如获大赦似的埋头离开。
他走得极快,好像在跑,更像在逃。
怦怦跳个不停的心脏,传给他一种特别的感觉,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上来了……是怪物!是怪物要追上来了!它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来,压在自己身上,噬骨吸血!
在岳凌楼身后,从耿原修的书房内,传来一阵阵巨大的摔砸物品的声音。在沉寂得几乎可以令人窒息的夜里,这乒乒乓乓的响声,简直就像可以把天空割开一条渗血的口子。
隐约的,岳凌楼可以听到耿原修痛苦吼叫的声音。
那不像是人类,而像是一只野兽发出的声音。
一只极度痛苦,极度挣扎,极度压抑的野兽发出的声音……
那天夜里,岳凌楼并没有睡好,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了什么东西撞到窗格子的声音,还有翅膀『扑棱扑棱』振动的声音,刺耳的鸟鸣,尖锐得好像可以刺破他的鼓膜。他蓦然睁眼,望着垂下纱帐的床顶,胸口澎湃得厉害。
翻身跳下了床,朝窗口跑去,一掌推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冷冷的灌入身体的夜风,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感受不到了。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只是被耿原修看了一眼而已,他就乱得难以入眠。
耿原修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可以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了更深更深的地方。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到底是……
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要觉醒了,那样东西在撞击着自己的身体,吼叫着放它出去!放它出去!岳凌楼捂住心口,背靠着墙壁蜷缩下身体。好无助,好无奈,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他可以怎么办?有谁可以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双耳开始齐声轰鸣,轰鸣中隐藏着微微的鸟鸣。
那种鸟鸣声他听过,在他被接到耿府时,那顶华丽的轿子里,耿原修曾经告诉过他:那是金丝翼,那是耿家的鸟,那是一种永远也飞不出耿家的鸟……
◆◇◆◇◆◇◆◇◆◇
第二天,岳凌楼没有去上羊伟民的课,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缺席。
他凭着记忆有回到了芙蓉庭,他好想见芙蓉,告诉她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这诺大的耿府,只有在芙蓉那里,他才可以感到仅有的一点家的温暖,好像一只流落无依的孤兽,在蓉姨那里得到了一片休养的净土。
但事不从人愿,他迷路了。
虽然已经来到耿家整整三年,但是岳凌楼绝少到处走动。因为他觉得,这个院子里,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他害怕那种眼神,不想和那种眼神碰上。他避开众人,一直孤独地生活在有限的空间里。
这次,是他第一次想去找什么人。
然而,他碰上的人却是——雪姨。
那天,雪姨还是和往常一样,披散着柔顺的长发,独自坐在庭院前的栏杆上眺望着远方。
说远方也许有点奇怪,因为在她前方二十米处,一道红色的墙壁几乎可以阻断她所有视线,她就一直望着那道墙壁出神。
直到岳凌楼小小的身影,在墙壁中央敞开的门前晃了一晃,才把她的神智拉回了现实。
岳凌楼一见雪姨,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扭头想走,却被雪姨唤住:「好不容易来了,不坐坐就走?你来耿家也三年了,怎么从来不见你来给我请安?是否忘了我这个小姨?」
雪姨的话咄咄逼人,岳凌楼抿抿下唇,认错似的低头不语。
雪姨倨傲地一笑:「罢了,不用做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在我这里不受用。」说着衣袖一挥,在身边的阑干上一扫,好想是在邀请岳凌楼坐下。
岳凌楼立在原地不动,他一心只想去见蓉姨,知道不能在此地耽搁时间。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雪姨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从芙蓉那里听到我的坏话,不敢靠近我了?芙蓉那个女人,表面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坏。」
闻言,岳凌楼蓦然抬头,眼中尽是不满,好像在抗议雪姨的出口伤人。
雪姨和岳凌楼对视着,好一会儿,那凛冽的目光才软化下来。不仅是目光,就连说话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坐吧,陪陪我,我想跟你说说话,仅此而已。」
她生得真的很美,即使脸上没有任何红妆,即使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但这些,都不足以折损她的半分容光。特别是偶尔温柔起来的时候,眼底那抹幽长的哀伤,总是可以勾得人心里发疼。
「可是我……」岳凌楼开口想要拒绝,但却想不出借口。
雪姨好似没看到岳凌楼的为难,低头轻叹,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也九岁了吧?」顿了顿,才又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娘来耿家时,也差不多是你这般年岁……」
娘?!一听话题突然扯到他娘身上,岳凌楼忍不住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全身为之一振。
雪姨抬头看了他一眼,把他的反应全都看在眼中,好像正和了她的猜想,于是浅浅一笑,又道:「那个时候的老爷,也只有十五六岁。第一次见到慕容家的小女儿,惊若天人。慕容家和耿家本来就订下了婚约,而你娘,就以耿原修未婚妻子的身份,住进了耿家。」惨淡地一笑,「那个时候,我还在娘胎里呢……」
岳凌楼已经忘了要去找芙蓉的事,他已经完全被雪姨的话吸引住了。
「我娘她怎么会是……」
「她当然会。」雪姨打断岳凌楼的问话,继续道,「她是老爷这辈子唯一爱着的人,他们本来有缘有分,可以结成连理,共享天伦,但是——有一天,她的心变了。她说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她求老爷放了她,解除婚约。然后老爷答应了她,她嫁给了那个男人,不久,就生下了你。」
第一次有人这样当着岳凌楼的面,毫不隐晦地告诉他这些事情。原来,娘竟然是老爷的未婚妻,怎么会这样?一时之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岳凌楼略显无助地后退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那、那么我娘家里还有……」
本来想问还有什么人,但是话只说到一半,却被雪姨的一根手指按住了嘴唇,发不出声来。
雪姨凝视着岳凌楼的眸子,眼神变得有些疯癫,瞳孔渐渐失去焦距,好像是被什么操纵了似的,如梦呓般念道:「不要说『还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全部,都没有了……」
岳凌楼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雪姨早已听不见他的问话,站起身来,突然仰天大笑,笑中带泪:「没有……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雪姨!」
岳凌楼一把拉住了她,执意要问出一个答案来。
雪姨突然不笑了,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双瞳睁得大大的,机械般低头,望着岳凌楼,突然蹲下,一把抓了他的肩膀。岳凌楼被吓了一跳,怔怔望着她,好想就这样挥开她逃走,但无奈肩膀被抓得死死的,怎么挣也挣不开。
「我告诉你。」雪姨突然又开口,带着惊惧的表情说,「是一场疫病,那场疫病夺走了慕容家几乎所有人的命。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疫病中,只有你娘她活下来了,因为她在耿家,没有受到疫病的毒害。但是,慕容家其他的人……全都死了……」
话说到此,突然哽住,雪姨的双手蓦然缩紧。岳凌楼被抓得发痛,忍不住皱紧了眉。雪姨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声时停时续,「呵,……呵呵……」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问岳凌楼:「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场疫病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岳凌楼使劲摇头,他好想跑,逃开这个发疯的女人。
但是雪姨的疯言疯语还在继续:「我来告诉你,只因为你娘说了一句话——她说她想回家,然后,她的家就没有了。你知不知道?只因为她想回家,那个人就让她的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个时候,他只有十五岁啊……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来……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我真该看看他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
雪姨越说越疯狂,拼命摇动着岳凌楼的肩膀。岳凌楼只觉得身上的肉都快要被她揪下来了,哭喊道:「不,不要……放开我……你放开我……」
「我不放开你,我绝对不会放开你。」雪姨一边说,一边把岳凌楼抱入怀中,双臂紧扣,好像想把他扣死在自己的怀里似的,「楼,凌楼……我可怜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姓什么?我也姓慕容——慕容雪。」
什么?!
岳凌楼不再挣扎,他被雪姨的话震得头脑一片空白。
慕容……慕容雪……那么,难道雪姨会是……
紧紧抱住岳凌楼,雪姨嘤嘤的哭泣着:「那场疫病发生时,我还在娘胎里。我娘死后不久,疫病结束了,我被剖腹取出,这才活了下来……」抬起头,摸摸小凌楼的脸,雪姨用抖个不停的声音说,「叫我,凌楼……我好想听你叫我姨,雪姨……整个耿府,只有我,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姨……」
说到这里,就又泣不成声。她望着岳凌楼的脸,用手拨开他耳边的乱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手指抚摸过他脸庞的每一处皮肤,「我才是你的姨啊……凌楼,你认我啊……」
那名美貌的女子,此时哭起来,美得更加摄魂夺魄,特别是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瞳,简直就像施过咒术一般,令人不敢去看。生怕一看,就会着了她的魔。
雪姨还在岳凌楼耳边叫着,哭着,哀求着。但是岳凌楼,却早已听不进她的话了。他只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他只想逃离这里。
抓住空隙,岳凌楼挥开了雪姨的手,埋头冲出了她的院子。
所有人都不正常,真的……
只要在这里——所有人,都不正常。
芙蓉庭内,芙蓉听了岳凌楼的诉说,秀眉一颦,轻轻回了一声:「别理她,她是个疯子。以前就老爱疯言疯语的,最近这两三年,不知为什么疯病又变厉害了。请了大夫过来治,开的药方她也不服。她说自己没病,那些说她有病的人才是疯子。」
听了芙蓉一番话,岳凌楼一阵后怕。先是嫣姨疯了,关在流云阁里三年不出,后来雪姨也疯了,这个耿家,到处都是疯子。
思及此,岳凌楼一声轻叹,突然问道:「蓉姨,那么雪姨她到底姓什么?」
芙蓉一振,低眉偏头,好一会儿,才说道:「她姓的……的确是『慕容』。」
闻言,岳凌楼到抽一口凉气。
芙蓉叹一口气,又补充道:「她姓的虽是慕容,不过跟你娘没有关系。她的命也不好,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到青楼去了。开始的时候,只给那些红小姐当丫鬟使,伺候起居,端茶送水。后来慢慢大了,出落得也越来越漂亮。对她动手动脚的客人也越来越多,鸨母觉得有利可图,就叫她去接客。但她性子太烈,不好管教,经常挨打。后来老爷遇上了被踢到街上来的她,心生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