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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霉味与曾置身的监牢的并无二致,那样泼天的富贵也仿佛梦幻一般,只有取出钱昭赠的耳坠在灯下反复端详摩挲,才似握到了一点点实证。
这些天她被个喇唬缠上了,开头只是讨些口头便宜,接着便是动手动脚,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身女子,自然没人自讨麻烦给她出头。赵玉香本来就心气儿不低,近段日子又见识了许多,哪会看得上这等泼皮无赖,被缠得烦了,恨不得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心道,老娘就是做皮肉生意,也不伺候这种阴沟里的蛆虫。但她也知道,要是继续待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龌龊事儿必然不会就此而绝,不如早作其他打算。
她本是极聪敏的人,自宁武到京师月余,虽大部分时候与多铎一行言语不通,却终有一回听到有人称呼“豫亲王”,便记在了心上。到了京师,不难打听到王府所在,曾进内城探看了一回,也就在守卫森严的高门大院外瞅了几眼,便被凶神恶煞的王府侍卫驱离。
赵玉香也没寄望能进王府去,那日抵京之时,多铎一行人并未进城,而是直往西郊去的。依她看钱昭模样,想是豫王爷极得宠的外室,所以在城外置宅供其居住。只是那姓钱的妖精既精明又无情,就算求上门去,恐怕也未必能得收留,相比之下男人便心软得多,不如找个机会向那豫王爷泣诉求恳,怕还把握大些。
既有了主意,便花了许多时日打听到豫王府在西郊的园子,又来碰了几回运气,都未见到主人进出。这天大早就出城,在园外终于被她碰到多铎来,只是他前呼后拥策马疾驰而入,赵玉香兴冲冲地追过来,也就吃了一嘴灰尘。
她没与多铎打照面自然不甘心,便在门外不远处一直等着,直等到夕阳将落,才见大门开启,数十名侍卫护着一人出来。眼看他们就要上马离去,赵玉香忙不迭迎上去,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被一名侍卫撂翻在地。
赵玉香狼狈不堪地仰躺在地,背脊痛得要命,喉咙还被人踏在靴底,正惊恐无措,忽听一个人问:“你是什么人?”那声音极是低沉好听,似字字敲在她心头上,震得她胸闷耳热没由来地慌张。接着她便被提着站起来,抬头瞧了那人一眼,只见他三十来岁年纪,瘦削白皙,唇上与下巴上蓄着整齐的短须,一双眼不怒自威,就这么平常地扫过来,就叫她心如鼓擂。
“我……我叫赵玉香。”她低头答道,怕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泥污与脖子上的鞋印。
多尔衮听她答非所问有些不耐,阿尔哈图见他皱眉,便向赵玉香问道:“你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赵玉香即使不抬头也能觉出他的不悦,马上回道:“我……奴家是山西宁武人,跟着豫亲王的夫人来的京里……”
“一派胡言!”阿尔哈图打断道。
赵玉香忙道:“奴家没有胡说,那位夫人姓钱,奴家碰巧救过她,所以才跟着来京里投亲,谁知舅家没寻着,走投无路,便厚着脸皮回来寻夫人收留。这里有信物。”她咬了咬牙,将那对耳坠拿出来递了过去。
阿尔哈图接了,捧到多尔衮跟前,他捻了一枚提起瞧了瞧,命令道:“把她带上,回府。”
多铎第二天便去了摄政王府,在书房见多尔衮正执笔批红,凑过去瞄了两眼,见他写的竟是“今天下一家,满汉官民若欲缔结婚姻,可听其自便”。
第五十六章 (中)()
多尔衮搁笔望向他,问道:“有事?”
多铎心中笃定,笑嘻嘻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要娶小七的额涅做继福晋。”
多尔衮并不意外,只是淡淡问道:“哦,你预备怎么个章程?”
“哥你给下个册文,送户部入档,之后再记玉牒。”他答道,“婚仪自然按规矩来。只是我想办得热闹些。”
多尔衮啜了口□□茶,又问:“她的家世旗籍呢?”
多铎奇道:“不是准了满汉通婚么?我与她换了家状就成,其余有什么干系?”
多尔衮放下茶碗,道:“旁人可以,你却不行。你的福晋须无可指摘。”多铎闻言十分不痛快,以为他要拆台,拧眉正要反驳,却听他道,“你去寻英额尔岱,他答应了钱昭入他家籍册。公女身份勉强可配。”
多铎一时愣了,半晌方道:“这……能行么?”他倒不怕身为户部尚书的英额尔岱弄不清这底事,只是有些担心钱昭不喜。
多尔衮起身,从书桌后头走出来,对他道:“这桩婚事总会有些闲话,正因如此,便更要做得漂亮些,也好叫旁人谈论时,多掂量掂量。”
多铎听了这话再高兴没有了,他向来就是爱出风头的,有人拦着还惟恐排场不大,这回有多尔衮背书,更是无所忌惮,得意笑道:“哥,听你的。”
多尔衮见他转身就要走,忙唤住了,道:“等等。”
“你还有什么吩咐?”他急着去找英额尔岱把事儿定下来,心里一直惦记钱昭要他这几天就送雁过去,可不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多尔衮递给他一张笺纸,道:“给她添些妆奁。”
这东西有些烫手,他瞄了一眼,却未接,似乎是孤零零的一行“银一万两”,心里多少有些膈应,道:“若是贺礼我就收了。”
多尔衮并不坚持,点头道:“算贺礼也无妨。”
“到时候送来便是。”他临去前挥了挥手道。多铎心下有些不快,要他操什么心,莫非自己还能薄待了她不成?
冯铨这日休沐,正捧着刚得的书帖细细品赏,家人却报有客来。
他自在清廷任官以来,一向深入简出谨言慎行,跟同僚也不过点头之交,鲜少跟什么人来往,倒是好奇这不速之客是谁,待老仆通报了姓名,震惊之余心里却忐忑起来。
将人迎至正厅,分宾主坐下奉上茶来,寒暄几句后,他方笑问道:“不知将军此来,可是为公务?”托杯盏的手有些微颤,不禁鄙夷自个儿不中用,若是事发哪还能如此客气,何苦做贼心虚。
那年轻的满洲将官捧茶不过沾了沾唇,就笑着放下道:“哦,冯学士不必如此客气。在下这回来并无公务在身,却是为了私事。”
冯铨松了口气,却更是满心疑惑,便问:“将军有何指教?”
“在下如何敢谈指教!”乌巴海做惶恐状,又道,“冯学士应知摄政王日前刚令礼部下谕旨,允满汉间婚娶。在下此来,便是为了提亲。”
冯铨心里翻腾,面色却不改,故作讶异,问道:“啊,不知将军为谁提亲?与冯某又有什么干系?”
有关那鼓励满汉联姻的谕旨,他比谁都清楚。今年以来,因圈地投充□□,京畿极不安稳,汉人官民离心者多,而南方则为薙发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圈地投充为八旗之大利益所在,薙发则关乎清廷今后治世安稳与否,哪样都不能停,便只能出他策以安定民心。哪怕是官样文章,也得显出些诚意来,故而炮制出这通婚之法。
然而,他赞同通婚,却不代表自家想与旗人互为姻亲。
乌巴海却不管他是否装傻充愣,直截了当地道:“是在下想求娶学士千金。在下今年一十九岁,袭世职二等阿思尼哈番(注二等男),从未婚娶。想来冯学士还记得半年前,在下机缘巧合见过令爱一面,甚为倾慕,只是苦于族裔有别难成眷侣。如今摄政王既然有旨意令满汉亲睦,在下便顾不得唐突,速来登门拜访了。”
第五十六章 (下)()
冯铨脸青一阵白一阵,从牙缝里蹦出一句:“那孩子福薄,几月前因病故世了。”
“什么!”乌巴海脸色骤变,唰地站起,瞪着他看了良久,咬了咬牙,拱手道,“冯学士节哀顺变。不知小姐坟茔何处,在下想去祭扫。”
冯铨见他不死心,冷冰冰地回道:“她葬在涿州老家。”
乌巴海得了这答复,黯然道:“都怪在下挑起了学士心中痛事,望勿怪。”
冯铨缓了脸色,道:“无妨。还要谢将军美意,只可惜小女无缘。”
乌巴海叹了口气,拱手作揖,道:“告辞。”
冯铨送了他出去,回到书房不停踱步,心中烦闷忧虑却无从消解,唤了老仆进来吩咐道:“去请夫人来。”
乌巴海出了冯宅,总觉得不甘心,拽着缰绳却迟迟不上马,在大门口站了一小会儿,忽然见巷子里又进了一辆骡车。他示意从人牵马相让,那骡车便停在阶下,只见赶车的男仆跳下来,向门房道:“小姐回来了,快将门打开。”
乌巴海心中一动,朝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摸出个剔牙的铁签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往骡子后臀上使劲一扎,那骡子吃痛,嗬嗬惊叫着就往前奔去。那男仆察觉变故时,已追之不及。
乌巴海等的就是这一刻,蹿上两步便抓住了骡子的辔头,他膂力甚强,那骡子被他硬生生拽住,哀叫着骤然停步。这猛刹之下,车内的人娇呼一声,往前一扑,差点滚下车来,幸好被他一把捞住。
“小姐没伤着吧?”他看向抓着自己胳膊惊魂未定的少女,轻声问道。自那女孩儿摔出来他就知道不是,那日的冯家千金怎么瞧也有十五了,眼前这个却是身形都未长开。
冯蘅对上年轻男子清亮的目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挂在他臂弯里,双颊不由腾地红透了,忙放开他,摇了摇头,颔首道:“多谢公子施以援手。”
乌巴海心道,学士家的女儿教养果然不一般,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是举止大方谈吐文雅。他便是想娶一位这样的妻子,只是那冯老头食古不化,似乎并不想结这门亲事,说的话不尽不实,也不知那位小姐是否还在世。
他向冯蘅笑了笑,退开道:“小姐没事在下就安心了。”幸好不是他心仪的那位小姐,否则今日便太罪过了。
车内一直抓着扶手的丫鬟钻出来,跳下车放了脚蹬,搀住冯蘅道:“小姐,咱们进去吧。”
冯蘅对乌巴海满是好奇,进门之前一直望着他。
乌巴海察觉她的注视,翻身上马后又回头向她拱手道:“冯小姐后会有期。”说完策马而去。
冯蘅转过照壁,遇见仆妇于妈妈迎上来,忍不住问道:“方才门口遇见了一位公子,可是爹的门生?”
于妈妈回道:“那是个满人,听说还是位将军。”
“啊,瞧着不像!”冯蘅讶道。
于妈妈附耳又道:“他是来向小姐提亲的。”
冯蘅嫩脸一红,道:“休要胡说!”
于妈妈道:“我怎会胡说。不过老爷好像未答应。老爷夫人都在书房呢,这会儿唤您也去,定是说这事儿。”
冯蘅想起刚才那人爽朗笑容,心中不由有些失落。刚踏入书房,父亲便黑着一张脸道:“以后不管何人问起你二姐,就回答染病死了,葬在老家。听清楚了没有?”
冯蘅在家里女孩儿中便是行二,提起“二姐”却立刻明白指的是之前那位姓钱的姐姐,看父亲如此郑重,应该十分要紧,点头应道:“是,爹爹。”
冯夫人向来偏疼幼女,朝丈夫一瞪,道:“做什么对蘅儿呼来喝去的!也不见你给她寻一门好亲,方才来的那位不管好是不好,怎的也要让我瞧瞧,你倒好,给人撵出去了!”
冯蘅脸红着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