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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储摇了摇头,道:“请教吕御史,京中有井几何,人丁几何?”
吕仲楷一时哑然,半晌才道:“我非户部,亦非京都府中应差,自是不知。”
田储便道:“既然吕御史不知,那我先知会罢。京都府衙三年前的旧档,共有深井三千余口,其中泰半为私井,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人丁四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人口一百五十六万九千六百五十一”
吕仲楷的脸色渐变,顿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却又强撑着问道:“那又如何?”
田储并不在意他的回复,而是继续道:“京城有人口逾一百五六十万之巨,却仅有不到一千口的公井,敢问吕御史,百姓将从何处饮水?”
吕仲楷不愿意答话,他已经察觉出田储的意图。
第二百四十二章 回敬()
吕仲楷的沉默并没有起到作用,田储并不需要他的回复,而是自顾自地往下道:“京城有梁、汴、金水、五丈四河,居民多取活水饮用,便是普通的茶楼、酒肆亦然。”
田储的声调平稳,无论目光、表情都非常平和,似乎并不在意适才御史台众人的群起而攻之。
对比起来,刚刚吕仲楷的谩骂,倒有了几分色厉内荏之态。
话说到这份上,殿中群臣大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石颁更是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彩。
好个田储!
围魏而救赵。
吕仲楷危言恐吓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御史台群鸦声势浩大讨伐的时候,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甚至在被点名要求俯首认罪的时候,
他都没有严词反驳,直到现在,抓住吕仲楷一处立不住脚的攻击点,轻轻巧巧就把话题给带开了。
可惜了,再巧言令色,也不过能拖过一时,始终是要直面自己折腾出来的乱子。
他将原本京都城中许多外放出去的差事收归回来的时候,就该料到有这一天,多名原先得了差事的人利益受到了侵占是确事,他们雇佣的大批平民因此没了收入是确事,田储颁布的新令与严刑厉法无异,也是确事。
这都是他绕不过去的问题。
听说城中已经有人牵头,要给京都府上万民书,如果此书一上,纵然田太后再如何宠信这个侄子,也不可能继续这样毫不犹豫地力撑了。
还是太年轻了,如果能稍微缓一缓新发之令,单是这些人的闹事,还扳不倒有田太后背书的田储。可他少年得志,又从未受过挫折,从前被御史台弹劾,也轻而易举地反击了回去,此回被疯狗追着咬一般,估计也失了分寸,才会急急忙忙把那样不合时宜地政令给发了下去。
京都府衙不知是想要冷眼看笑话,还是不敢掠其人之风,居然没有劝阻,就这样原封不动地用了印,张贴出去。
这一次,当真是便宜御史台那群苍蝇了。
石颁看了吕仲楷一眼。
如果吕仲楷够聪明,此时就不能让田储牵着鼻子走。
“这与你的严刑酷法,又有何干?!”吕仲楷大声质问道。
“吕御史家有私井,想来对京城中的饮水不太上心。”田储回敬了一句,暗暗刺了吕仲楷一下,又道,“不过只要御史出门探访一日,也能知晓如今城内水源情况。”
“东水门的百姓,哪怕出钱去买,也不愿意在门口打汴河的水来饮用,讲究点的人家,连洗衣也要用金水河的水,不肯用梁河下游的水,何也?”
田储朗声道:“前两年春夏之季,城内痢疾多发,太医院查核之后发现患病者多在宋门附近而发,皆为饮用了汴河下游之水,敢问吕御史,若是有人在上游河道中倾倒粪溺垃圾,你可敢饮用下游水?”
他讥诮地看了吕仲楷一眼,道:“若是御史应是,下朝之后,我可共赴汴河,见证此时!”
吕仲楷哪里敢应。
喝进肚子里的东西,患病了可是自己。
如今盛夏,最容易腹泻,没必要为了逞一时口快把自己搭进去,他语塞了片刻,强道:“便是如此,也不该行此酷法!治民者,引而善之,教而化之,万不可强行苛政!”
能在千万人之中脱颖而出,得一个进士出身,吕仲楷当然不蠢,他知道与田储再行纠结下去,必然得不到好,于是手持笏板,转向了田太后,禀道:“请圣人明察,昨日臣已经听闻京城内有人欲向京都府衙呈万民书!此乃乱民之兆!皆为田储奸逆倒行逆施所致,请圣人早日肃清朝宇,还京城百姓一片朗朗乾坤!”
此言一出,殿中起了不小的骚动。
虽然在朝之人都知道田储近期在厢军管事,引发了极大的反弹,才会招致御史台的乱咬,却不是人人都会去关注其中的进展。
如今得知居然京城中已经有人联合起来打算上万人书,顿时都起了看戏的心思,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转向田储,想看他该如何回话。
田太后在帘后淡淡地冲着侄儿问道:“田卿如何做解?”
田储出班,恭声道:“此皆谬语,臣从未听闻京中有此说法。”又转向吕仲楷,道,“不过零星几个富户因己身被夺了收息,四处跳窜而已,只要循规蹈矩,法规并无问题,还请吕御史查证后再行奏话。”
言下之意,全然否认了吕仲楷所说的万民书一事,大有得了证据再来同我说话之势。
到了这个份上,双方已经谈不下去了。
石颁在一旁大摇其头。
到底还是犯蠢了。这个时候,应当顾左右而言他才对。
田储,嫩了点。
如今这样决绝地否认,等过两天万民书一递,难道他还能装作看不到吗?还是他打算回去之后用蛮力镇压?
京都城中那一干富户,手中谁不捏着万千钱财,真惹急了,未必能弹压下去,反倒会惹得一身骚。
御史台正愁他不发昏招呢。
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大朝会依时散了。
吕仲楷并不是鲁莽之辈,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当堂说出万民书一事。他带着从人打马回家,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越想越是快意,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京都府衙收到万民书之后,转呈给田太后,自己当堂质问田储,博得士林间一片喝彩的场景。
一踏进家门,他便招来下人吩咐道:“去问问他们那份万民书签了多少人了,还待多久才能上递。”
下人去了郑府,却得了主人不在家中的消息。没有回复,自然不能复命,便只能在郑家候着。
而此时郑老二正在朱明府上,急得满头大汗,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前几日不是才说凑这万民书不在话下吗!?”
朱明倒是气定神闲,仿佛前几日大家一起的同仇敌忾乃是梦幻一般。他慢悠悠地摆了摆手,道:“人的事情,哪里说得准,今日说要签,明日就未必肯签了。你那天不是才说了,许多原本已经签了字的人,听说那街道司要招募新人之后,纷纷都回来要把名字抹掉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扑买()
如果说单单是朱明一人这样,郑老二倒也无所谓,不过是多跑两家,把人凑齐了也就罢了。可这一回许多处走下来,十个有八个都反了悔,好似从前说的话都变成了放屁。
他当时可是给御史台的官人们打过包票,说什么京都城内群情激愤,恨不得聚而击鼓鸣冤。现在变了天,他不单要想法子给御史们交代,更担心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清楚的事情。
朱明还是念了几分旧情,见他毫无头绪,便点了一句,道:“老郑,咱们多年的交情,也不想见你被瞒着,你是不是没有派人去厢军衙门口守着?”
郑老二一愣。
他这两天一直忙着追万民书的事情,确实没有盯着厢军府衙。
郑老二带着仆役出了门,径直去了厢军府衙。
府衙门口两排大大的告示板,他打显眼处看过去,最新贴出来的告示落款日期乃是昨日,共有十多份,尽是扑买标的。
有写着厢军拟扩修、维护地下排水沟渠,现向民间征集扑买的,有写着厢军拟将某某处酒坊多少年经营权出让的,有写着公开扑买街道司、潜火队日常器械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郑老二如同被一道雷从头劈了下来。
怪不得!
怪不得一夜之间,人人都改了口!
排水沟渠、酒坊、街道司、潜火队这些都是来钱的大地方,与之比起来,他们丢了原本的收息项目,虽然也肉痛,可哪里比得上跟厢军拉近关系,得了这些好差事来得重要!
郑老二连忙冲着身旁的小厮叫道:“快去买纸笔来!”
按如今的架势来看,他应当能拿下排水沟渠中的一段,也有余力竞争酒坊的经营权。他要赶紧把用得着的几个告示抄下来,回家准备扑买材料!
厢军衙门里,桂枝将帕子从冰水中拎了出来,拧得半干,递给了周延之。
周延之把冰帕子敷在脸上,过了许久,才冻得清醒了一些。他把帕子给回桂枝,又提起了笔,继续撰写排水沟渠扑买的章程。
所谓扑买,乃是博弈竞争之交易。这一回厢军拿出了好几个大“标的”,设立了标底价格,由民众竞标。为了这个,他同厢军府衙里的同僚们又连轴转了好几天,幸好标日就在眼前,只要熬过这两天,就能好生歇息一段。
周延之放下手中的笔,把刚刚写就的章程细细研读了一遍,正看到一半,田储就踏了进来。
“延之,章程拟得如何了?”
周延之忙把手头的纸张递了过去,道:“二稿已经修好了,正在检查。”
田储点了点头,道:“没事,明天能出来就来得及。”
说完这话,他往里头看了看,问道:“里间有没有床榻?”
桂枝忙上前道:“有的,前两天才铺上的新褥子,我家少爷还没来得及去睡,干干净净的。”又问,“都尉要不要进去歇息一会?”
田储点了点头,道:“借我眯一会。”说着跟着桂枝进了里间。
周延之看着他走了进去,忍不住转头问跟着一同进来的韩青道:“都尉多久没休息了?”
韩青苦笑:“好几日了,听说今天早朝又闹了好一场,那些御史嚷着说有人要上万民书。好不容易回了衙门,正想躺一会,结果房里睡满了人”
厢军多项并进,忙的自然不只是田储、周延之等人,所有属臣、胥吏,尽皆忙做一团。如果不是田储恩威并施,又把欺负上门的人都一一打了回去,那些个多年的胥吏,哪里有那么听话。
周延之虽然才进厢军任职不到一个月,却没少吃那些小吏的亏,自然知道能把他们逼着睡在府衙里头,是多么难办到的事情。
他听到韩青说提起万民书,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微笑。
如果说前几日的他还担心田储太过拔苗助长,会一着不慎,全盘覆灭的话,现在的他,已经充满了信心。
昨晚才贴出去的告示,今天一早不过三两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上百人在厢军衙门口排着队,在咨询扑买的相关事宜,其中过半是有过扑买经验之人,更有许多是原本承包了清扫街道之事的富户们。
这一回,周延之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
如果说叔叔周严与军事上是帅才的话,那田储便是天生的能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