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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告退,又将陶厚叫来。陶厚今年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面相就憨厚、粗眉厚唇、长得黑壮,一进院子就跪在廊下:“小的陶厚向太太请安!”
林氏气虚不能大声说话,就让陶厚站在窗外,嘱咐道:“让你陪着少爷去扬州探望舅老爷,你一路上多看顾着少爷些,他年纪还小。要多指望你,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你指望的住,路上少爷就托付你了。”
陶厚也是从小陪着老爷贾攽长大的,因为脑子有些笨,他自家也知道。因此多年来就负责老爷出门的时候陪着护卫,又或者送个信、出个门什么的。老爷去世之后,他也就常奉命去去庄子上,因着主母将少爷当成眼珠子一样,他也没了用武之地。
如今将少爷安危托付给他,陶厚简直是热血冲头,恨不能剖心明志表示自己一定好好办这件差事。林氏虽然虚弱,却语气轻松:“我已经派人请你父亲过来了,让他也嘱咐你几句。”
这句话让陶厚的情绪一下冷静下来,他虽然憨厚、看着粗糙—有人说这是傻。但是过去总在贾攽身边,贾公赐看着这个玩伴,偶然看不下去也会提点他两句。因此陶厚心里也算是清爽,当初不选他而是选他弟弟陶忠做二管家,他也不怨。
但是陶厚知道,他父亲陶安也偏爱二弟,所以陶厚安静下来,等他父亲来了必是要他几句。出乎陶厚意料,陶安刚进院子,主母林氏就让他下去找少爷去了。老管家陶安非常惊讶,他怎么没听说老大要陪着少爷出门子。
等到陶厚离开,陶安站在阶下,他有这份体面。林氏招呼一声,院门口都是婆子小厮,正房内外都是丫鬟,陶安心里一沉,这必是出事了。
林氏让莲藕将一本账递给陶安,隔着帘子,林氏低声道:“老爷临终的时候说过,大姑娘就不说了,该给的都给了,这家业尽归少爷,这些老管家都是知道的。”
陶安弯下身子:“是,这些小的都知道。”
“如今你儿子陶忠不止和外头人勾勾搭搭,还和人卖消息,说我病重将死。又趁着我让他去铺子上的时候,随意支了银子,在外面包了个外室,想谋者放出去。”林氏慢慢地将这话说出来,陶安刷的一下跪在了阶下,抖着手捧着账本。
林氏的声音透着寒气:“我自嫁进这家里,自问也算宽厚,如今外头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知道。我与老爷只有阿琰一个儿子,谁要我儿的命,我也只好要了人的命。”
陶安老泪纵横:“那个畜生!陶家几代侍奉家里,从无懈怠,求太太、唉。”他说不下去了,只是连连磕头,院子里的人都是林氏心腹,可是看见老人如此也略有不忍。站在林氏身边的奶娘韩冯氏有心说些甚么,可是看见太太八风不动的样子,还是闭嘴了。
林氏冷眼看着,只说了一句话:“我已经请金陵知府衙门的人去他那外室所在将人抓住了,你还有老大、老三两个儿子,好生回去过活罢。”说完让人扶着陶安家去,又让人去金陵知府衙门好生打点,杀一儆百。
韩冯氏一直盯着太太,林氏这边安排完,还没端茶喝一口就顺着椅子滑下去,唬得她喊道:“太太!太太!”林氏勉力睁开眼睛告诉她噤声,照着平时的方子煎药来就是了。
这边林氏快到斩乱麻,出嫁的大姑娘贾芬娘听说消息的时候,那陶忠已经按律刁奴欺主重打二十大板、又被判了枷号,眼看着就要判徒刑了。贾芬娘气的眼睛立起来,却无可奈何,想要忍着气回去问问为何父亲手里的老仆人、二管家突然被送官发卖,却又被丈夫拦住了。
王东鸣拦着她不让去:“你现在过去,岂不是送上门白听她的教训、又要气得发昏,何必呢!”可芬娘心里咽不下这口气,王东鸣素来疼媳妇,这会揽着她的肩膀凑在媳妇耳边道:“好芬娘,你想想,那边她为何这么干?要知道岳父在世的时候对下头一向宽和,贾家门内还没有弄到官府开革管家的事情呢。”
贾芬娘冷笑:“那女人一向狠毒,哼!”
王东鸣无奈笑道:“你这就是气话了,好媳妇我告诉你,她这么干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陶忠说的是真话,她身子垮了,真的要死了。”王东鸣语气平静,似乎在说晚饭吃什么。芬娘听的一呆,她也知道自己丈夫能干,平素事情都交给他。
陶忠卖消息,其实也是卖给了这位大姑爷,芬娘就算之前随丈夫同族内老人频频见面,心中也还有所怀疑,如今听丈夫这么一说,又与林氏平素行事比对一下,也觉得还有道理。
“她只有撑不下去了,才会如此的快刀斩乱麻。至于陶忠,”王东鸣手指竖起来挡住妻子的嘴唇:“你不要管,就算陶忠向着我们,他也是个背主的奴才!我用他,但是瞧不上他,如今他也算是死得其所,权当为咱们大姑娘效忠了呀。”
他呵呵的笑着将话说出来,芬娘一琢磨也真是这么回事,一碰丈夫:“就你聪明!对了,那陶忠就算判流放也好、徒刑也罢,老陶管家那边”
王东鸣搂着媳妇:“我媳妇还是聪明,这就对了,你打发人去探望一下老管家,什么都不必多说。”
贾芬娘这会才开了脸,笑说:“我知道,有时候不说比说还好。”夫妻俩笑得开心,仿佛万贯家财已经落在他们头上了。
清早就辞别母亲带着韩长生、陶厚以及几个小厮出门的贾琰,此刻刚出金陵城,贾琰头一回出远门,他毕竟少年心性。虽说心中沉重,然而还不免有些好奇,东张西望最后问道:“陶叔,咱们往哪走?是坐船还是骑马。”
陶厚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好一会才回道:“少爷,当年我随着老爷往扬州去,都是骑马的。可是您还小呢,还是带着您坐船好。”
“陶大叔,哪个快呢?”韩长生看贾琰犹豫,他多问了一句。
陶厚便道:“差不多,反正到最后都得坐船到对岸去。”
贾琰想了一下,拍板说道:“那就坐船,有劳陶叔了。”
就这么定下来,一行人赁了艘船,一路无话往扬州去了。贾琰不是头回坐船,船在运河上,船家又是老手,平稳的很。但是他有些蔫,心中想到母亲就特别的担心,他太知道自己那个好姐姐了。
他的大姐贾芬娘,一直觉得自己母亲鸠占鹊巢,贾琰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听人提起过,父亲当年似乎说假如没有儿子,就干脆让独女招赘。可是不知为何又娶了母亲生下自己,贾琰不太明白大人那些复杂的心思,但是他觉得如果有个弟妹和自己分母亲的话,大概自己也不会很喜欢。
何况他和大姐不过是同父异母罢了,他长到现在,长姐见他从来都是笑里透着假。带着这些念头,贾琰安静的坐在船舱里,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那位堂舅舅和舅母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此去他们真的会帮忙吗?怎么从来没听母亲提起过呢。
不满十岁的少年贾琰,头一次懂了什么叫心中没底、什么叫前路茫茫。
第 3 章()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金陵与扬州相距不算很远;贾琰也没一直在船舱中躲着想事。他心思有限;有些事情他更不知道内情;索性不去想;干脆带着奶兄长生钻出船舱站在了外头。
这会已经要到扬州码头了;正值夕阳西下;照着河面似乎撒上金粉,映出万丈光芒。贾琰想起了前年出孝之后,母亲带着他去定林寺看镀金大佛;阳光照下来的时候,那佛身的金光还不如这夕阳映在河上的金光。
不止有金色,还有红色、淡紫、好像还有淡黄色。贾琰盯着看了一会;揉揉眼睛;这天像是他在族学与秉志哥哥一起画画的时候,案上的调色盘。原来真的河面夕阳;与他画的想的;都不太一样。
船家突然喊了一嗓子:坐稳喽;船到扬州、平安!
陶厚上前来扶住了贾琰;两艘船前后稳稳地靠在了码头;船家下锚搭上板子;这才让客人们陆续下船,还要提醒道:客官慢走、小官人小心、慢着点!
贾琰下了船方觉自己有些腿软,至于这是坐船坐的;还是为着即将拜访从未谋面的堂舅舅;贾琰自己都不明白。
“少爷,咱们进城怕是就天黑了,是不是找个地方住下,明儿再去舅老爷府上。您看可好?”陶厚觉得坐了一天的船,让少爷休息一下也好。没想到贾琰人小心急,直接就给拒了。
贾琰说的郑重:“既是来探望舅舅,那自然是早早去了恭敬,再说母亲也交代了。反正我们直接去罢,想来巡盐御史衙门一问便知。”他说着就要往前走,吓得陶厚赶紧跟上来把他抱起来。
“这里这么多人,可不敢让少爷乱走。”说着陶厚招呼伙计收拾东西,“少爷放心,小的当初陪着老爷来过,林家老宅都记得呢。衙门在哪我也知道,长生你随着少爷坐车,咱们走!”
“对了陶叔,”贾琰又掀开车帘子:“你是不是先派个人去林家打声招呼,咱们突然上门,怕是不好罢。”
陶厚这才猛然想到,他们出来的太急,也没听说太太派人给舅老爷捎信,他惊道:“少爷说得对,这么上门显着咱们太,那,我让长生带着人去报个信?”
他这么一问,贾琰也有点蒙了,娘也没说该怎么办啊,这他到底平素在母亲翅膀下面习惯了。突然面对自己要解决的问题,有些不知所措,还担心自己弄巧成拙在舅舅、舅母跟前让母亲脸上抹黑
陶厚、韩长生和家中一起过来的小厮都看着他,贾琰回望过去,他们也是一头雾水。本来这趟出门就太突然,他们又是下人,还得让贾琰自己拿主意。贾琰站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咬牙道:“罢了,直接去巡盐御史府上,咱们走!”
这么斩钉截铁,实在是贾琰想明白了一件事,母亲叫自己来,其实是求人的母亲身体撑不下去,让她的独子还找娘家兄弟以求庇护,既然如此还装什么远客上门。求人,还是要有求人的样子。
那副样子贾琰不是没见过,常有族内过不下去的妇孺上门,女人带着孩子,脸上露着难堪的笑。小心翼翼的赔笑说好听话,母亲却不拿大,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那银子把人送走。贾琰不是傻子,他在族学里,也偷听过人家议论,从前还有人说母亲克夫,后来母亲为人实在是宽和,也就没人说了。
呵呵,“宽和”,不过是拿人手短而已。如今这个境况,倒是让贾琰这个太平公子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家里的、族里的、学里的那些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贾琰脑子里来回跑。跑的他眼睛发直,面前已经有些昏暗的街道像万花筒一般五彩斑斓。
林家在扬州有老宅不假,可是按惯例,巡盐御史的家人都是住在官衙后头的官邸里的。贾琰上门的时候,林家灯火通明,里外的人进进出出。贾琰叫韩长生:“你去问问,这府里出什么事了?如果有什么喜事,咱们怎么也得做个准备。”
哪里有什么喜事!韩长生白着脸回来:“少爷要不然,咱们还是不要通报了罢。”
贾琰当然要问一句为什么,韩长生小声道:“说这府里的太太好像要不好!”贾琰大惊,可是天色已晚,他们在去找客栈找不找得到不说,如果真的是舅母不好了,明儿再来也没用啊。舅母不好,娘也不好事已至此,如今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