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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望以为他心有愧悔,循循引导道:“许多事情不该你知道。你为母亲不平,是人之常情,若是想当然,把我想成那样的恶人,我也辩解不得。所以你可以怨恨我,来日方长,我可以慢慢补偿你,只要你记住一点,要像从前一样勉力读书,诚信做人,不能因此受到影响。”
“部堂多虑了,徐湛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方才是学生失态了。”徐湛现在亟需一个台阶,既然对方给了,没道理不下。徐湛攥了攥手指,母亲的事,他迟早会查个一清二楚。
林知望略有欣慰的摇摇头,玩味念道:“徐湛,湛儿,这名字,是你母亲取的?”
“是外公。”徐湛垂下头,家里人都叫“阿湛”,只有外公唤他“湛儿”,想到外公,心里格外酸涩,不知是不是外公在天之灵有意指引他们父子相见。他多想借此机会为母亲讨个公道,却又觉得无从下手,手足无措。
“天不早了,留下来用饭吧,”林知望拍拍徐湛的肩膀,想表达一些亲近:“这也太单薄了,你哥哥像你这么大时,要壮实的多。”
徐湛下意识要推辞,想到此行的目的,勉为其难应下来,浑身都不自在。
见他这么顺利答应下来,林知望倒有些意外,猜想他这几天忙的风餐露宿,怕都不曾好好吃顿饭,忙吩咐厨下开饭。
林知望的晚餐很简单,一荤两素,一个茭白排骨汤,两碗珍珠米饭,徐湛颇感到吃惊,他满以为住在这样的豪宅里的高官,都是玉盘珍馐,奢靡无度的。
仿佛猜出他的心思,林知望自嘲道:“到了这样的年纪,就觉得粗茶淡饭最是养生。你们年轻人不同,若是不合口味,想吃什么,让厨下做就是了。”
何朗一脸惊讶,险些将满满一碗汤歪撒了,怪异的眼光看着林知望,他向来要求子弟明白稼穑艰辛,绝不许挑食浪费的。
徐湛没在意何朗的神情,只是心想,你多大年纪,未过不惑之年罢了,比先生还要年轻几岁,何苦整天板一张脸,做暮气横秋的样子。心里想着,嘴上却客气道:“不必了,很好。”
多数男人的吃相是不好看的,徐湛吃饭的样子却非常雅观,慢条斯理,知礼节又寡言少语,这应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这让林知望很是欣慰,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一边与他商量着:“待这边水患解决了,跟我回京城吧。”
“谢部堂。”徐湛微微探身,接过汤碗道谢,却也不说答不答应。
林知望微嗔:“怎么还叫部堂?”
“谢大人。”徐湛装糊涂道:“秋闱在即,学生要读书应考,不便离开。”
林知望奇怪道:“你今年就下场?”
“有什么不妥?”徐湛眼前一亮,想不到林知望是第一个不赞成他考试的人,想看看是什么理由,回去也可借用来搪塞先生。
“不妨,”林知望摇头笑笑:“秋闱不比童试,看你小小年纪,真的有把握吗?”
徐湛有些失望,竟是因为怀疑他的能力,沉声道:“学生资质平庸,勉力而为,当然不敢说有把握。”
见他略有些沮丧,林知望开玩笑道:“你若资质平庸,让其他读书人怎么活?”
不管怎么说,这话还是夸的徐湛春心荡漾的,忙自谦道:“听闻部堂应举时,以弱冠之年折桂,一甲第一名,是大祁最年轻的状元,在您面前,学生怎敢飘飘然忘乎所以。”
这类奉承的话他从二十岁起听到现在,早已厌倦了,但如果误将马屁当做孺慕之情,效果则全然不同了,被徐湛崇拜,林知望自然感到受用的紧。
趁林知望浑身舒畅之际,徐湛轻声试探的问:“部堂,学生有下情禀告,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林知望欣然应道。
徐湛神色认真起来,沉声道:“韫州现在陷入极大的危机,不单是水患,一州四县所有的储备仓都出了意外。共约八成的存粮被换成腐败的、掺灰的陈粮,能做赈济之用的只有两成不到。”
林知望颇为震惊,储备仓又叫常平仓,是灾荒时老百姓救命的粮食,没有了这个粮食,一旦抚阳决堤,意味着饿殍遍野、流民失所在所难免,虽然今日商定北流泄洪,但北流河床原本是万顷良田,一旦淹毁,来年粮价不稳或有破产之民,都要靠常平仓的粮食济粜。
又听徐湛道:“常平仓出了差错,先生必定有失察之责,怒不可遏要上书自劾,被学生等劝下,才没有贸然上书。因为这本不是先生的错,分明是有人故意操控,欲陷先生于死地。”
林知望分外不解:“怎么讲?”
“昨日先生盘查了韫州所有储备仓的账目,发现仓中的存粮定期会更换一部分,要将腐坏发霉,遭虫吃鼠咬的粮食处理掉,换上当年的新粮。然而经过粮商和仓使的抽分剥取,处理出去陈粮成数愈多,新粮的质量愈差,以至于后来贪心不足,将好粮食换成四五年的陈粮,掺糠皮、谷壳甚至掺灰。今日府衙招集几家粮商,纷纷招供背后受人指使。”徐湛愁烦的叹口气:“部堂是吴新人,应该知道韫州富庶,巨室盈集,他们背景各异,相互勾结,使韫州府衙控扼吃力。他们趁灾年将储备粮掉包,进而囤积居奇,操控粮价,甚至逼出民变。”
林知望面沉似水:“‘他们’,指的是谁?”
“韫州大户,”徐湛低声道:“以抚阳王家为首,还有鄞州许家吴新林家。”
吴新林家,指的是林知望家,如果换一个人当着林知望状告他的家族,任林知望修养再好也很难容忍,这种宗法大于国法的时代,维护宗族利益是天经地义的事,林知望将来出将也好入相也罢,违背族人的利益就是背祖弃宗,要受万人唾弃的。
不过好在面对的是徐湛,他还能保持理智。当即沉下脸道:“事关者大,你可不要危言耸听。”
“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徐湛起身道:“部堂与这些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生实不指望部堂能够大义灭亲,但求您为韫州城百万苍生计,帮先生一把,缺损的储备粮约四万石,府衙愿意从三家手中以市价购买,望部堂从中促成。”
林知望反而替郭淼担心道:“这么大的漏洞,郭文浩手里有那么多钱?”
徐湛道:“府衙扣押了所有涉嫌参与的粮商和吏员,让他们以资抵罪,能挤出一大部分。”
林知望点点头,沉吟一阵,发现徐湛还站在桌前,忙摆手招呼他:“你先坐下来吃饭,这件事我已然心里有数,自会处置。”他还不太习惯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探讨大事,虽然徐湛看起来异常通透。
“谢部堂。”徐湛坐下来,又与林知望聊了些家常,多是林知望问,他在回答。
天色暗下来,雨越来越大,门外的青石地被冲刷的格外亮堂,雨水泄在房顶上用力溅起粼粼蒙蒙的雾,像黑夜里的一层白纱,原是很美的,却非要装扮成洪水猛兽要吞噬韫州父老的家园。
徐湛婉拒了林知望的留宿,为了那四万石粮食他已经出卖本心,出卖灵魂了。
“也罢。”林知望略有些失望,吩咐人备车,将何朗叫进来,交代徐湛说:“天黑路滑,路上不安全,让何朗送你。回去静一静也好,好好考虑我的提议。还是那句话,落叶尚且归根,咱们父子失之交臂十四年,不能一错再错。”
“大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徐湛支吾着,脑袋突然空白一片,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知道。”林知望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湛点点头,跟着何朗出去,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细密的雨中。
第17章 滴血认亲(下)()
二人行至门外时马车已经备好,松木车厢里装潢并不奢华,却异常舒适,一侧有小书架,车壁悬挂两盏防火灯笼。何朗见徐湛一门心思在车里的藏书,心里暗笑他到底是个读书人,试探般的轻咳一声,以强调自己的存在。
徐湛这才回过神来,抱歉的笑笑。
何朗也笑了,牙齿洁白,眼角挤出几道皱纹:“小相公真有本事,我们大人得有一年多没这么笑过了。”
“什么一年?”徐湛对何朗的印象颇好,除却刚刚遭到的粗暴待遇。
“一年前,府上的大公子殇逝了。”何朗长叹口气:“多好的人啊,温文敦厚,谦和有礼,最受大人喜爱,眼看要长大成人了,一场瘟疫就”
徐湛听了,对林知望生出几分同情:“怎么会呢,京城发生过瘟疫?”
“并不是在京城。”何朗摇头道:“去岁北夷大军压境,扬言要扫平中原,韩学士受命北上和谈,咱们府上五爷奉命随行,大少爷也跟着去了,回来路过山西大同,恰逢鼠疫,起了悲悯之心,随地方官员四处转看,就染上了病,这鼠疫多厉害,染上一二日即死,圣上赐御医用了最好的药,也只拖了半个多月而已。”
“我不如林公子多矣。”徐湛轻叹道,心想换做是他,才不会因为同情去插手分外之事,出力不讨好不说,还搭上了性命。
“什么林公子,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啊。”何朗有些激动道:“你们长得真像,举止也神似,他过世那年,只比你大两岁。”
徐湛沉默了,心里乱的很,他何尝不知道落叶要归根,从小也希望有爹有娘,一晃十四年过来,却早已经安于现状,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车厢里只听得风雨声和车轮压官道上的辘辘声。何朗见他阴沉着脸出神,暗叹一声没戏,兀自倚在靠背上打起盹来。
马车行至府衙侧门,车夫叫开了门,掀开帘子请徐湛下车,何朗已经醒了,就见徐湛从袖中掏出一只管形玉剑佩塞到他手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望着他颈上的抓痕悄声道:“今天实在抱歉,何大哥万请收下,多替我们大人美言。”
“不不这可不好,”何朗推脱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贵重物件。”
徐湛只当他做做样子,摇头道:“诗会上所得,并不贵重。”
言罢便跳下车,打赏过车夫,跟随开门的白役进了府衙。
徐湛踩着一地积水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天已经黑了,常青翘首等候在院门口。
恰看见郭莘打着盏防水灯笼过来,遇上他略有些吃惊:“你回来了?父亲正找你呢。”
徐湛正担心郭淼的病情,连屋子也顾不得进,应一声就要到主院去看望。
“哎”郭莘沮丧的喊住他,“爹爹心情不好,还考问我功课,你小心些。”
徐湛恍然,见郭莘这么垂头丧气,必是对答不出又被先生打骂了。好整以暇的向他发难:“先生病了,你不在床前侍疾,出来晃甚?”
郭莘白了他一眼,懒得与他计较,耷拉着脸走了,仿佛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亟需找个地方哭泣治愈一样。
徐湛只在心里嘲笑他一番,整整衣襟往正房方向走,林知望答应了促成买粮,他此刻心情颇好,正想着怎样告诉先生。
徐湛报门而入时,郭淼正在卧房读书,若非生病,他读书多在书房,极少在床上,一声声深咳让人听着揪心。床边垫脚上扔了把羽毛婆娑的鸡毛掸子,地上落了几根鸡毛。徐湛忍俊不禁,先生打儿子向来是就地取材,随手抓起什么就充作了家法。
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