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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生秋揭开香案上蒙着神像的红布,竟然是一尊破损了半边脸的锯齿獠牙、红面青发的恶鬼。叶生秋说:它是我的心魔,时常跑出来为恶,教唆我冲动地犯错,我恨它、憎它,躲它,却不得不敬它、供它,求它不要毁灭了我……他突然长叹一声,眼泪盈眶,虔诚地跪在恶鬼像前,点了三柱香,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龙邵文心头徒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虽非第一次徘徊在他的心中,只是从无此时这样强烈。回想前尘往事,他突然理解了万春雷……叶生秋的确十分可怕,这种可怕不仅是他行为颠倒,举止疯狂,残忍无匹,更因他心思缜密,精于谋划,本领非凡。
第二百章 兄弟阋墙
200兄弟阋墙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付伟堂说:其实叶生秋这个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兄弟们碍于你的面子,都不愿同你细说。他有个十分贴切的绰号,叫做“鬼见愁”。
龙邵文已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绰号了,他苦笑想:只从这个绰号,不难想到人们对他的惧怕程度。万春雷宁可拒绝高薪,也不去皇记,自然是对叶生秋惧怕到骨头里。他又想:生秋阿哥对兄弟的手段如此残忍,又有谁敢在他手下讨生活了……
付伟堂说:开当铺的刘聚财只因在外面说了一句“叶生秋这个鬼见愁最不是个东西”,第二天就被人在家中割掉了舌头,虽然上海警察厅到现在都没破案,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生秋让人干的。还有“宏盛源”米行的老板张有生,只因埋怨了几句叶生秋睡了他的小妾,当夜就被人扒了皮,案子也是没破。前几天帮中一个‘悟’字辈的后生在皇记输了钱,想撒泼耍赖,说他的师祖是张仁奎,让赌台去找张仁奎要钱,叶生秋当面也不为难他,放他走路,谁知他第二天就被人大卸八块,身上被扔了一只死喜鹊……
龙邵文失神地听着,想,“生秋阿哥的手段真是有些残忍,这剥皮剜眼的事情,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干着……”他眼神掠过车窗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这面孔他认识,正是马米顿。马米顿早已没了从前神采飞扬的模样,他正搂着一匹马的脖子痛哭,旁边围了几个人对他指指点点。
汽车夫把车停稳后,龙邵文下了车,向围观的人打听出了什么事情。有人指着脑袋说:他这里出了毛病,他看见马拉车,就说马车夫在虐待动物,他花钱请马车夫从马身上卸下马车,然后就抱着马的脖子开始哭,还从衣兜里面取出一个灯泡,对马说灯泡里面住着一个爱他的人,还说等考验结束后,他们就要去欧洲旅行结婚……龙邵文心中不忍,想上前劝止马米顿,付伟堂拦了他说:算了吧!这个二鬼子已经失去了理智……
回到公馆,兄弟们吵吵着赶紧开赌,龙邵文却没有心思,他脑中一会儿想起叶生秋,一会儿又是马米顿。他百无聊赖地说:从前兜中没有几个钱,却整日的非常快乐,现在挣下了家业,却又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朱鼎发知道他去过皇记,就说:想在黄浦滩边混出点模样,都是八仙过海,各施各法,又有谁能干净,叶生秋行事是有点怪异残忍,可那就是他的生存之道,阿文,又何必为此烦恼。再说叶生秋依旧是咱们的兄弟,这一点什么时候都改变不了。
章林虎笑着说:生秋阿哥做事神鬼难测,行事穷凶极恶,我一向是很佩服的,别的不说,他同万顺堂的红旗老幺,一船船地向南美贩运猪仔,若不是用尽心机,又怎能做到……
“用尽心机?”龙邵文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凄风冷雨的江夜,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贩猪仔时,叶生秋说的话……“我一想起这些猪仔十九不能生还,心里却苦闷的要命,真想把这些黄鱼放生……”他想:生秋阿哥是真想把这些黄鱼放生,还是真的用尽心机,他知道我心软,见不得别人落难,才故意这样说给我听……龙邵文知道那批黄鱼最终被万顺堂捡了便宜,就想问问章林虎,“叶生秋怎又同万顺堂的老幺勾搭在了一起?”可他犹豫了片刻,又决定不再问。他已经不愿深想他同叶生秋的关系,可在脑海深处,他却知道自己无法回避……
……十六浦小东门外,那里有他快乐的记忆,他同叶生秋就是在那里开始了他们的友谊。小东门附近的赌摊,数年如一日地摆在那里,很多店铺里的小伙计如他从前一样,拿着一个月的洗漱费,红着眼睛,一个铜元一个铜元地乐此不疲。看着物故人非,龙邵文的眼睛有些湿润。鸿源茂瓷器店的“老掌柜”依旧数年如一日地站在那里兜揽着生意,在龙邵文的印象里,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挪动过地方。
“阿叔!”龙邵文恭敬地喊了一声。老掌柜抬起头,眼神间充满了迷茫,这迷茫只在瞬间就消失不见,他声音有些激动,“是阿文!”他喊着,“阿文回来了,大家快出来呀!”他向跑出来的伙计介绍着龙邵文,“他可是从我们铺子里走出去的……”所有伙计的眼神中都透着崇拜,龙邵文的发迹简直就是传奇。
大老板张通祥出来了,主事顾同霏也出来了。顾同霏眼神依旧如同从前那样严厉,龙邵文固然是个传奇,可他的故事,却会让所有的伙计从此不安分守己,他呵斥着伙计,“你们都赶紧回去。”
“顾先生,我托人带给你的东西,您老都收到了吧!从前的那些事情,让我没脸面对您,所以……”龙邵文上前扶着顾同霏的胳膊,又同张通祥礼貌地点点头,从前他的老板,此时却因为龙邵文这个黄浦滩闻人的突然回归,而呆呆地在一旁站立。
顾同霏的小儿子从一旁窜出,“你就是那个经常给我买糖吃的鬼眼文,早听说你是个人物。怎么样,这次回来,带着我去跟你混吧!”
顾同霏呵斥一声,“凤鸣,赶紧向龙先生问好。”
龙邵文看着顾凤鸣说,“我走时,你才六七岁,现在却长得这么高了。行,只要顾先生同意,今后我就带着你。”
顾同霏却说,“阿文快里面请把!凤鸣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他又说,“生秋现在也不错,怎么,他没同你一起回来。”
“他现在开了赌台,做了大老板,生意很忙,他说有空他会回来。”龙邵文替叶生秋做了遮掩。
顾同霏笑着说,“生秋那么笨,没想到也有了出息,我记得那时教他写字,一个字要反复写上很多遍,他才能记得住,真是……”
“叶生秋识字?”龙邵文有些吃惊,他从来不知道叶生秋识字。而叶生秋本人也说他不认识字。
“是啊!生秋虽然学的慢,却有一股子狠劲,当时他背书、识字,经常整晚不睡觉……”
“顾先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叶生秋写字?你认识他写的字吗?”龙邵文从兜里掏出范得礼留下的几张字条,递给了顾同霏。
“我想是你把生秋勾引的不喜欢读书了……”顾同霏笑着接过字条,“你就像是个小猴子一样,成天到晚坐不住,自己乱跑不说,还勾引生秋也往外跑,从那时起,他就再也不看书写字了。而是整日同你混在一起……”他打开字条,伸直胳膊,远远地看着,“瞧我老眼昏花的,近了看不清啊!”他辨认了一会,“这是生秋写的,没错,他的字就如他的人,稳中带着狠,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字也规规矩矩的一丝不苟,虽然不好看,却很周正……”
龙邵文“嗯!”了一声,接过字条,脸上带着笑,心中却如刀割般难受。
莲姑牵着一个小男孩来到龙邵文身边,她只偷眼望他,然后低眉浅笑。龙邵文见她眉目间的风骚不减当年,只是面孔已然苍老。他说,“莲姐,这是张老板的孩子吧!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他长得可真俊。”
莲姑笑着说,“我怎么瞧他长得倒像是个小猴子呢!”
听到“小猴子”,龙邵文只觉得心中一热,若不是当着顾同霏的面,他真想上去同莲姑亲热亲热,他看着莲姑牵着的那个孩子,心想,“张通祥的儿子,怎么跟老子小的时候有几分像,莫非……”他有些彷徨无措。
临走时,龙邵文留下了一张千元庄票,顾同霏说什么也不肯收,龙邵文说:我的命是您救的,手艺是老掌柜教的,饭是张老板给吃的,这些,阿文至死都不会忘记。如果你不收,我心中会很不好过。
顾凤鸣说,“你留钱下来,还不如替我找份工作。”
龙邵文笑着说:只要顾先生同意你离开,工作还不好说。
“我想去烟厂工作,听说烟厂工人收入高。”
龙邵文“嗯!”了一声,“南洋烟厂正在招工,我回头安排人送你进去。”
……当夜,龙邵文取出范得礼留下的那些纸条,看了一会儿,掉下了眼泪,心中的悲怆几乎不能自已,他喃喃低语:生秋阿哥,你真是好深的心机,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以至于你机关用尽地算计着我……他划着一根火柴,凑近了纸条,火焰一点点地吞噬了纸条上的字迹,只留下了灰烬。龙邵文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叶生秋憨实的模样,可这样子在瞬时间又化作了花喜鹊,再化作了冷三……
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洛东普的遗孀邵红珠,她说,“龙先生,我听到了你难过的声音。”
“你……难道是在装疯?”
“是!我有我的苦衷,不这样做,叶生秋与红旗老幺不会放过我……”邵红珠说,“东普死之前,有一次不小心听到了叶生秋在与红旗老幺密谋,说是想通过你的手,除去范得礼,因为龙先生你是上海大哥陈其美的弟子,在江湖上有许多过命的兄弟,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东普想把听到的告诉你,却又怕背上一个挑拨离间的嫌疑,因为……因为谁都知道叶生秋是你的过命兄弟,后来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去你家找你,想把实情告诉你,却恰巧碰到了叶生秋……”
龙邵文点头说,“所以我那日同叶生秋去你家祭拜洛东普,你当着我们的面,再三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说不管谁问你,你都是这句话,当时我就有点奇怪,现在才明白,你这是在给叶生秋表态……”他突然间明白了,“在叶生秋的计划中,洛东普注定要成为一颗必须牺牲掉的棋子,不管他是不是得知了叶生秋的秘密,他的结果都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叶生秋很清楚,只要范得礼杀了洛东普,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去替洛东普报仇,才会血并万顺堂。而当日叶生秋之所以迫不及待地解决掉范得礼,也是因为我当日答应范得礼当着众位青帮前辈的面开香堂,叶生秋怕香堂中处置不了范得礼,所以才提前用乱斧将他劈死……”龙邵文苦笑一声,想,“如果不出所料,叶生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赶走红旗老幺,彻底占了万顺堂……”他失神地摇摇头,他实在不敢想象叶生秋居然如此处心积虑地图谋自己。
龙邵文心寒到了极处,等邵红珠一走,他就再也忍不住而抽泣成声……
……马米顿也在抽泣,也是因为叶生秋在抽泣,叶生秋在逼着他跳楼。死字当头,马米顿突然神智清明,他说:想起我为洋人卖命到最后,他们却将我无情的抛弃,我认为丢了职位,又被心爱的女人抛弃,已是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事情,谁知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古艰难唯一死,实在是非常有道理。
冷三盯着他,淡淡地说:生秋爷让你快点向下跳,你就别说那么多的废话。他屈着五指,一根根地向外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