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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之後,我发现我已经像幼儿园阿姨一样婆婆妈妈了。顾鹏飞勉强笑笑,说,我能把这当成是你的承诺吗?我问,什麽?他说,你刚才说你不会离开这儿,我想了想,说,如果你再这麽一天到晚缠著我,那就说不准。他於是立刻把嘴巴闭得好好的,默默地看著我来来去去地拿包拿钥匙,结果我俩刚要走出门,家里的电话早不响晚不响,当时就开始响个不停。
我跑回去接起电话,里面叽叽歪歪一片吵闹,我喂了好几声,终於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声响起,说喂喂……是苏锐吗?你怎麽不接手机啊?我一听好象是常小芹的声音,这才想起我睡觉时把机子调成了无声,还没来得及换回来,忙说,我马上就去工地那边了,有事吗?她那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又特别吵,我提高嗓门儿,说,你那边吵什麽呢,机子信号不好,你换个地方说啊,她似乎也没听清我说什麽,只顾自己讲,说,你快点过来……我说,我不正往那边赶吗,要不是你这个电话我都在半路上了,又听她说,陈总什麽什麽,我说你跟他说我马上就来了,急什麽?
电话那头杂音很是响了一阵,我断断续续听著常小芹的话,也没弄明白她到底在说什麽,正在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杂音突然变小了,估计是她走到了个信号强的地方,话筒里的说话声也就一瞬间就变得清晰起来,我这才发觉她的声音竟是带著哭腔的,她说,……陈总出事儿了!你快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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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呢?
我睁开眼睛,有很强烈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把眼睛晃得肿胀难忍,脑袋里钝钝的,像漫长的一觉后在陌生的房间里醒过来,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以及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茫然地挪动了几步,周围突然开阔起来,有凉丝丝的东西陆续落在手臂上,竟然在下雨,雨声逐渐变大,淅淅沥沥,但是头顶的强光依旧没有消失,让我很难辨别清楚眼前的东西,我用力揉揉眼睛,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男孩子。
看清楚他的一瞬间,眼前清晰了不少,破旧的古屋一间挨着一间,有序地沿着羊肠小道的两旁歪歪扭扭地延伸,男孩子穿着起皱的干净衬衫,坐在滴水的木制屋檐下,在吃一盒快要冷掉的饭。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五年之前,还只有十九岁的我。
可是为什么,我会再回到这个地方来了呢?正在想着,一颗高速旋转的球飞了过来,直直地朝还坐在那里的男孩撞了过去,他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手里的吃的也被打翻了。
妈的,你们长不长眼睛!不会踢就不要踢!他跳起来将手里的饭盒一摔,冲跑过来的一个人吼着,我顺着他的声音看过去,看见了五年之前那个莽撞的,呆头呆脑的顾鹏飞。
同学,实在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你在这儿,他挠着后脑勺,看着面前气势凶凶的小狮子,笑容有些尴尬,但很干净。
我就像个观众,看着一场自己出演的旧电影,也忍不住笑出来,这狼崽子看着老老实实,其实特别鬼,后来他也跟我承认过,当时那场闹剧压根儿不是偶然,不过是他想跟我搭讪而苦苦想出来的一个小诡计,我说怎么当时我旁边那么多生物你没踢着,偏偏把球踢我身上了?虽然后来他不但帮我洗了一大缸衣服,回学校还被我揪着耳朵逼他请我吃了一个星期的中饭当赔罪,可他也就这么一气呵成,把我给套牢了。
两个孩子气未退的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闹得不亦乐乎,我看得舍不得走了,站在一旁呆呆的望着他们,望着曾经的我们,然后整个世界的声音逐渐消失,暗淡下去,最后一片寂静,我像又聋了般,已经听不见雨声,也听不见他们表情丰富,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一片安静之中,我只听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摩擦着泥土和雨水,非常细致而清晰。
我回过头,看见了陈旭阳。
他像是没注意到我,走到跟我并排的地方停住,直直地望着还在雨中争执吵闹的年轻的我与顾鹏飞,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忧伤。突然,他转过头来,看着旁边的我,淡淡地说,再见了,苏锐。
我一阵惊慌,伸手想要抓住他,他却转过身就走,四周的强光倏忽地暗了下来,我看见他头也不回地朝着后面越积越深地黑暗走去,那空洞的世界正等着将他吞没,我喊着,却没有声音,挣扎着想要去追,身体却被什么人从后面猛然扣住。
我愤怒地转过头,看见了顾鹏飞,当年那个十九岁的顾鹏飞,他牢牢抓住我,不准我跑过去。
我抬头继续叫着陈旭阳的名字,他没有理我,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脚步声响着空洞的回音,越走越远,我拼命地挣扎,再次回过头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个抓住我的人不再是顾鹏飞,而变成了我自己,是那个十九岁的自己,他禁锢着我,对我无邪地微笑。
转头再去寻找陈旭阳,已经没了影子,四周一片黑暗,所有的都消失了。
陈旭阳……陈旭阳……!我跌跌撞撞地跑着,四处呼喊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回音,一直一直响不绝。
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已经经不起了,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迷迷糊糊中,有人冰凉的手指碰触到了我的脸颊,替我擦掉了脸上的水渍,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很刺眼,眼睛一瞬间跟盲了似的。
等焦距对准,面前出现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他的眼皮肿肿的,见到我睁开眼睛,高兴地说,苏锐哥,你醒了。
我看着他,淡淡地问,你是谁?他睁大眼睛一脸失望,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纯啊,是爸爸的儿子。
任何生物都是爸爸的儿子吧?我哦了一声坐起来,身体有些僵硬,梦里的恐惧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我有些敷衍地问他,你不用上学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昨天听说他出事,就请了假,连夜坐飞机过来了,刚刚才到的,没想到居然谢绝探访,面儿都见不上……我目光涣散,盯着地板发呆,说,你是他儿子,跟医生说说就能进去的,谢绝探访只针对我……这种外人。
他听着眼泪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可是我怕……我怕进去看他,我怕那就是最后一面……说完他将头埋了下去,肩膀微微地抽动着,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却没有力气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那个姓顾的大哥说你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又不休息,他去给你买吃的了,让我好好看着你,你饿吗?我这儿有苹果,洗过的……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就从背包里拿了一个最大的递给我。小纯的脸色很不好,和上次见他完全判若两人,在我醒之前他显然努力控制过自己的情绪,可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时常焦躁地坐不住,或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就落下泪来。
昨天下午的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我赶到的时候,陈旭阳在抢救室里。
我根本忘记了顾鹏飞还跟着我,发疯似的在医院里狂奔,不顾护士的阻拦要冲进手术室,拼命地砸门,他们叫来了保安,就在要往我手上戳上一针镇定剂的时候,顾鹏飞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任我怎么抓怎么咬都不松手,他不断地跟我说,冷静下来,苏锐,他还活着,他没事的,相信我……
后来我看见常小芹,因为我的缺席,她是公司里唯一一个跟陈旭阳一起去的,我差点没把所有的怒气撒在这可怜的女人身上,我拉着她的肩膀吼着,你怎么会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怎么能让他在施工楼下面躲雨?!这是常识啊!你们那么多人在现场都不知道这个吗?!她哭着跟我说,……他也是不经意的…往里面挪了一下…我们都没注意到……谁知道……
堆好的预制板从上面滑了下来,她说,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灰白色衬衣就被血染成了黑色,光是把沉重的板子挪开,就用了十多分钟。整整十分钟,在每一秒钟都是存亡的关键的时候他们浪费了十分钟,就算伤害不致命,血也足够流光了。送到医院后,医生冷漠地说,不要抱太大希望。
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我抓扯着顾鹏飞的衣服完全失控,不管他说什么,我都跟复读机似的只重复这两句话,最后顾鹏飞按住我的肩膀,扬起手给了我一耳光,我的声音就像关水龙头般嘎然而止,他把我推到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平静地说,如果陈旭阳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的。他还在里面努力求生,你怎么能咒他死!
顾鹏飞!我站起来逮着他就骂,完全没了理智,说,你别假惺惺的了!最想他死的是你吧!他死了就好了!你一定这么想过几千遍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屁话!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他,我还活着干什么!我也……!他一惊,再次把我狠狠地抓进怀里,胸口快要把我捂窒息,说,够了!够了……苏锐……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现在真的疯了!
我是疯了,我不知道今天早晨那个嬉皮笑脸向我索吻的陈旭阳,或者现在那个躺在里面半死不活的陈旭阳会不会知道,我因为他疯了。
手术六个小时,顾鹏飞抱着我,忍受着我歇斯底里地又抓又咬六个小时。
然后医生出来了,问谁是家属,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他死了吗?
医生怪异地看着我,估计是在猜测我跟里面的伤员结过什么梁子,不惜等在外面六个小时一出来就恶毒的咒他死。然后他跟我们说,人救活了,但是头部受伤比较重,是颅内出血,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然后他打量了一下我们,也许估计我们跟他没什么亲缘,于是也就很坦白地说了句大实话,说,就算能够保住性命,现在伤员是深度昏迷,什么时候能醒来也是个未知数,你们也要做好他会变成脑死状态的准备,末了他缓和片刻,仿佛惟恐留给我们一丝侥幸,还又一次强调,他算是命硬的,能恢复过来的希望还是有的,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血液仿佛逆流上来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还没能跑到卫生间里就吐了出来,吐完了就不停地干呕,像是又回到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那段时间,身体亢奋而又疲倦至极,顾鹏飞赶上来把我扶到卫生间里,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脑死,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了,不会凶我骚扰我,不会对我贼笑,也没有机会再叫我小兔崽子了,今后他的身体会被插满管子,没有尊严也没有灵魂,只有脱离控制的器官还在本能地运作,任人摆布,我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我也相信,陈旭阳若有意识,绝不会选择这样地活着,这是对他的侮辱。
我因为身体不适,也就这么错过了见他一面的机会,他从手术室被推入了加护病房,那里有医院最好的生命维持装置,公司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我不吃不睡地守在门口,最后昏昏沉沉中,顾鹏飞自做主张将我背进了一间空着的病房,我安安静静躺在上面,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一片混沌。
我想起很久之前,小冰曾对我说,我其实是喜欢陈旭阳的,我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都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一种东西已经比喜欢更可怕地进驻了我的心里。
那是习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霸道,他的粗暴,习惯了他的纠缠和体贴,习惯了每一个早晨醒来手都被他紧紧握住。放弃爱很难,放弃习惯却更难,他已经不是单纯的情人,是朋友,是兄弟,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