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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曙浅浅笑著:“臣弟只是暂代,等皇兄回来,臣弟就不用劳神了。”
长孙止怜爱地看著他,点了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长孙曙的车马慢慢远去,终隐去不见。
长孙止立在廊下,抚著隆起的腹:“长福,去尚陵召大司马大将军夏侯桀。”
长福本端著药盅,闻言!一声将药打翻。
夏侯桀赶到上林时,正逢皇帝午憩未醒。长福也不敢请他入殿,只能让他立在阶下,在料峭冷风里侯著。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天都暗了,长孙止慢条斯理地连晚膳及汤药都用了,才传夏侯桀。
夏侯桀如今已四十七,虽然这两年再未上战场,但军人特有的削瘦挺拔仍未失去。只是在寒风里立了许久,从前的伤腿有些隐隐作痛,过来见礼时,虽然极力掩饰,仍有些瘸拐。
长孙止端坐席上,看著这个人走进来,眼底的冷结成了冰。
夏侯桀长跪伏地,长孙止也不叫他起来,以指叩案:“大将军,多年未来上林了吧?”
“是。”
长孙止神色寒峻:“想当年,先皇在此为将军飞马射白虎。而如今,尚陵龙石已生青苔。将军有何感慨否?”
夏侯桀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这些年来,夏侯桀对先皇帝的一切都缄默以对。他那为边关风霜侵蚀而深刻如凿的面容上,永远沈肃而冷寂。
他的沈默再次激怒了长孙止,抄过案上镇纸就摔了过去。白玉狮子重重砸在夏侯桀的脊背上,而夏侯桀依旧伏地无声。
在夏侯桀回京这几年,长孙止没少折腾过。连带的,夏侯昭也跟著遭罪。但夏侯桀的神色永远淡漠深沈,对夏侯昭的一切也漠然视之。
心硬如铁。长孙止望著先皇的画像,无限嗟叹。世上又有什麽酷刑能超越肉体之苦,令人痛入心髓呢?
多年以来,从长孙预还在世时就开始了,长孙止的内心一直矛盾而挣扎:一方面,他希望夏侯桀能幡然醒悟,对父亲好一些,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夏侯桀无情到底,好让父亲对他断绝痴念。
长孙预辞世后,长孙止无数次动了杀念。
先皇已去,夏侯桀凭什麽继续活著?
但是,他又不愿意夏侯桀死后,在九泉之下对先皇说:看,你儿子杀了我!你爱我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把我害死了!
当年,父亲已为他承担过一次罪名,难道自己还要父亲再为自己背次黑锅?
长孙止曾夙夜不寐,在杀与不杀之间徘徊,终是留夏侯桀一命至今。有时,他甚至希望夏侯桀活得越久越好。那样将来夏侯桀到了地下,父亲就会说:你让我等太久了,我已忘了你了。
长孙止一动怒伤情,腹里立时有些不妥,不由紧紧攥住腹前的宽袍。
守在一旁的长福忙膝行过来:“陛下?”
长孙止冷著脸:“安排大将军在偏殿住下。”
长福虽然担忧,也只能应诺退下,正迎上快步而来的宁王长孙衡。长孙衡冲他笑笑:“福公公,皇兄在里面麽?”
长福见礼点头:“是,大司马也在,陛下正在气头上。”
长孙衡挑了挑眉,长腿一跨入了殿,却是瞄也不瞄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直直走到皇帝案前,嬉笑著行礼:“皇兄,臣弟来啦!”
他轻快活泼的声音总能让长孙止放下许多忧烦,笑著招手让他过来。
长孙衡得了二哥的训示,特别上了心,走得略近些就发现皇帝脸色甚差,一手按在腹上,赶紧扑过去:“皇兄,是肚子疼麽?”
长孙止刚想说无碍,就见长孙衡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来,正是早晨长孙曙拿给他看的那些,不由有些好笑。
长孙衡匆匆扫了两眼,就对下面跪著的夏侯桀道:“大将军,你退下吧,陛下要歇息了。”
夏侯桀动也不动。
长孙衡年轻,快步到了夏侯桀身前,踹了一脚:“下去!”
夏侯桀仍无反应。长孙止静静看著,眼底颇有些快意。
除了夏侯昭外,就长孙衡最肖似夏侯桀,连年少暴躁易怒的性情也如出一辙。夏侯昭虽然并不亲近夏侯桀,但至少保持著尊重。而长孙衡,长兄如父,他既尊敬长孙止,又最亲赖同胞姊姊长孙邑,受这两人影响,对这个血缘上的父亲,他不仅没有丝毫感情,甚至是很有些痛恨。
长孙止没有阻拦,听任长孙衡踢了五六脚,才慢慢道:“好了,大将军,下去吧。”
夏侯桀这才躬身退下。他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身形依旧沈稳。
长孙衡这才回到兄长身边,笑嘻嘻地去摸皇帝圆圆的肚子,被长孙止毫不客气地打开,皱著眉:“作甚麽?”
长孙衡颇无辜地摸摸手背:“是夏侯昭这麽写的嘛,皇兄要是肚子难受,就揉一揉。”他暗想,做叔叔的和未来的侄子打打招呼也不过分呀。
皇帝懒得理会。
长孙衡看著兄长,目中闪过笑意:“为什麽夏侯昭摸得,臣弟就摸不得?”
长孙止侧眸看了他一眼。
长孙衡笑得坦荡荡。
夜深了,长孙止体恤长福年迈,一早让他自个歇著,晚上不必伺候。长福操劳惯了,竟睡不安稳,便出来走走。
经过露台,却见夏侯桀一个人,跪坐在那里。
长福迟疑了片刻,慢慢走过去,唤了声:“大将军。”
夏侯桀回过首,见是他,微微点了点头。
月色下,他越布粗袍,发鬓半灰。
长福叹息著,不知该说什麽,只走近了些:“夜里凉,将军的腿受不得寒的。”
夏侯桀沈默了许久,答非所问:“福公公,先帝去时,你在身边麽?”
“是。”
又是长久的缄默。“他,痛苦麽?”
长福在他身旁也跪坐下来:“先帝是在昏迷中走的,很平静。”
夏侯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
长福陪他坐了良久,静静离开了。
次日近午,皇帝醒来。容休例行过来请脉,脸色不太好看:“陛下,您的脉象沈滞,似乎中有郁结,不能纡解啊?”
长孙止神色淡漠,让他退下。长孙衡担忧地靠过来:“皇兄是因为夏侯桀而烦躁麽?”
长孙止不置可否。
长孙衡快活的面容上难得地浮出忧郁的神色:“皇兄为什麽把夏侯桀召来?还长住?”
长孙止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为什麽呢?他身为帝王却要孕子,即使有父亲的先例,他仍不喜欢让人看到这样虚软无力的自己。惟独夏侯桀,自己却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让他知道,先帝当年是怎样的苦。
春暖花开,四月芳菲。
天碧涧流水潺潺,落英缤纷。上林之春,涌动著蓬勃轻快的美。
但长孙止的心情却是日甚一日地坏。虽然换上了轻薄的春衣,但身上却一日比一日沈重,连简单的起身如厕都必须有人照顾,走几步腰就象要断掉一样,腹部已经高高耸起,站起来沈沈坠荡,涨得好象马上就会破裂。
身体的不适让他烦躁,而烦躁又加重他身体的种种不适。他在此时,格外思念先帝,也格外钦佩先帝的隐忍,那是他远远做不到的。
容休也开始担心。皇帝只怀了一胎,但肚子却快赶上先帝当年怀双胎的时候了。而一直以来,皇帝吃得并不多,控制饮食对皇帝并无多大作用,何况皇帝胃脘有疾。胎儿非常蛮横地汲取了父亲身上的精血,成长得过於茁壮,而父亲却清减得厉害。而为了避免巨胎造成的难产,容休不得不慎用补药,导致皇帝气血日亏,越发虚弱。
唯一值得容休欣慰的是,皇帝虽然焦躁,但精神还不错,脉象上生机勃勃,比先皇的死气沈沈要好太多。
所以这日请完脉后,容休道:“陛下,一切尚好。只是微臣希望陛下能多走动走动,对将来会有助益。”
长孙止眉头紧锁。走动走动?说得轻巧。
长孙衡守在一旁,点头道:“我知道了。”
容休又道:“臣要告假一日,望陛下允准。”
长孙衡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已睁了眼:“容王病了麽?”
容休没料到皇帝反应如此之快,只能点了点头:“是,只是感染了风寒,没有大碍。只是容王殿下的身体,一直是微臣负责调理,为谨慎计,臣还是想回宫看看。”
长孙止叹口气:“去吧,不必著急回来。”没有信王曙的首肯,容王的病情不会报到容休这里。需要容休回宫,长孙息的病就绝不止感染风寒这麽简单。
容休退下。长孙衡看皇帝面有忧色,忙安慰道:“皇兄放心,这两年小弟的身体强健了许多,不会有事的。”
长孙止点了点头。
长孙衡想到容休的建议,便道:“皇兄,臣弟扶您出去走走吧?”
长孙止颇不乐意。若眼前是夏侯昭,他肯定理也不理。但如今是在弟弟面前,他踟躇半晌,点点头。
长孙衡笑嘻嘻地,把兄长从榻上扶下来,又披了件宽绰的袍子。长孙止一手撑腰一手捧腹,慢慢往外走。跨出殿槛时,只是略略抬了腿,就引得垂垂大腹一阵难受,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若夏侯昭在,长孙止早就说:难受,你来揉揉。这麽多年下来,他支使夏侯昭做这做那,早已习惯得和做皇帝一样。但眼下,即使长孙衡是自己的亲兄弟,但两个月下来,长孙止仍不愿意让弟弟做这个事。他只能自己把扶腰的手挪过来,轻轻揉著。
而肚子里的孩子对他的安抚,素来又不太买帐,让他整整痛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消停下来。长孙止舒了口气,额上已见了汗。
抬头对长孙衡道:“走吧。”
长孙衡却有些恍惚,搀他走了几步,低声问道:“皇兄,从前父皇也是这样难受的麽?”
长孙预去世时,他只有三岁。生下这对姊弟后,长孙预的身体日益溃败,很少照拂他们。对他而言,关於父皇的记忆只有漫天沈黑里那巨大的棺椁。姊姊哭著要父皇抱抱,却是皇兄把姊姊抱在怀里,说父皇睡了。睡了,睡了,那时的自己还很疑惑,父皇那麽瘦,为什麽要睡那麽大的床,比承乾宫的龙榻还大。他这麽想著,就也哭闹起来,吵著要和父皇一起睡。
真是太遥远的记忆了。
长孙止愣了一会,才道:“父皇怀你与邑的时候,你们很乖巧,并没有让父皇吃太多的苦。只是后来生的时候,你们俩争著要出来,倒是很凶险。”
他口气平淡,但长孙衡却突然红了眼。
长孙止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长孙衡忙擦了泪,继续搀扶著兄长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碰上迎面而来的夏侯桀。
夏侯桀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肃,望见皇帝,收住脚步跪了下去。
“什麽事?”
夏侯桀顿首伏地,将战报双手奉上:“陛下,是上将军夏侯昭的战报。”
将军战报直接送到宫中,同时另录一份与大司马。
长孙止接过来看了看,淡淡道:“打得不错啊。”
夏侯桀沈声道:“陛下,微臣认为夏侯昭有些急於冒进,如果厥人与胡夷从阳郡包抄合围,我军将陷入腹背受敌孤军不利的局面。”
长孙止略略沈吟:“大将军如今也谨慎了啊。”当年夏侯桀克狄国,孤军深入,连长孙预连下三诏要他退回,都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拒绝了。
夏侯桀知皇帝所指,也不说话,只静静跪著。
“传朕的旨意给上将军,让他——”长孙止将战报丢在夏侯桀面前:“放手去打。”说罢,慢慢从他身边走过。
夏侯桀依然跪在地上,许久才将战报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