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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人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议论别人,殊不知别人也在谈论他们——显字营的最高长官陈显达大早起来,先打了套拳,将身体活动开,亲兵服侍着洗漱之后,用餐的时候陈明江到了。
他朝马扎抬抬下巴,“坐。”又吩咐亲兵,“给明江拿双碗筷过来。”
陈明江赶紧推拒道:“儿子在营里用了早饭方过来。”
陈显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将粥咽了下去,哼了一声道:“当我不晓得你们就吃些饼子稀粥?仲官儿倒是狠得下心,搞什么官兵一体我这个女婿,先前倒看不出还有几分吴子的风采,没有个分别,如何让兵士们晓得尊卑上下?”
“儿子倒觉得仲官儿说得有理。营官都不能以身作则,怎么能让兵士们服气?若论战技,丁队里什长比兵士好,哨长又比什长好,上头的仲官儿同曹副官又比哨长们好!”陈明江接下亲兵递过来的粥碗放在小杌子上,极认真地同陈显达道:“官军战力不行,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
“罢罢罢,你们年轻人,有几分热炭团的心,不是坏事。”陈显达不欲与陈明江再谈此事,默了一阵,方才带了几分古怪别扭地问他:“仲官儿如何了?”
“义父这话”陈明江苦笑一声,他索性搁下筷子,转向陈显达心平气和地发问道:“这话,您应该当面问他。仲官儿如今是我上官,属下却不好说上官的是非。”他不是蠢人,自然晓得现在搅合到这翁婿里头,到头来还是自家倒霉。
“两个小兔崽子”陈显达悻悻地骂了一句,又叹道:“我竟不晓得他性子如此执拗!自从那日之后,除非有事,否则这兔崽子便是绕着我这中军走!”他越想越气,一巴掌拍在案上,愤愤然道:“他若是个蠢人,我倒是放心了!这且不是呢!顶聪明的一个人,还看不透里头的事么?!”
陈明江不免劝道:“仲官儿自然是晓得义父的一片用心。但义父请想,仲官儿不到弱冠的年纪,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又是商户里头长大,义父在人前折辱他,虽是有前因的缘故,但却伤了仲官儿的颜面。”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老话讲,出头椽子先遭打!”陈显达那日如此亦因无法,他同义子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你这个妹夫,便是锐气太过!自入营以来,打听他的何止咱们营里头的这些人!他诸般举措,虽都是好的,但如今这世道,若不和光同尘,当真以为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
陈显达说到这里,面上亦是灰心,长叹道:“他在我麾下,我还能看顾几年,日后若我不幸,以仲官儿如此刚烈的脾性,若是遭人算计,必然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若是前日那件事,能叫他晓得些里头奥秘,懂得些军伍中的事,纵然他记恨上我这个岳父又能如何?!”
这话实在让陈明江不知该如何接下。他只能陪着义父枯坐,心里头却烦闷十分,此时越发怀念起丁队中轻快明朗的气氛,他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怀疑到现在的全然接受,甚至在听到敬爱有加的义父质疑丁队时下意识地选择维护,中间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而已。
陈明江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入营在陈显达身边当亲兵,现在也是十几年的老军伍,原本以为早就对官军里种种丑恶黑暗之相习以为常,但他自从到了丁队,却发觉比起以往,这支不过数十人的小部队更像一支合格的军队。
不管是连洗漱用餐时间都规定下来的严格作息,还是令他大感兴趣的军事训练;或者是官兵一体的震撼,也许还有军法高效的执行力——哪怕是李永仲,违反军法也得乖乖认罚。这些都让这个热血尚未冷却的年轻人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如痴如醉。现在陈明江几乎可以背得丁队的所有军法——这是全队都要求必须学习背诵的,一人不背,全什受罚。在丁队,晚饭过后的休憩时间,各什集中起来背诵军法已是常态。
他低着头,忽然就十分想回到自己位于丁队的那个帐篷里。尽管它与兵士们的大帐相连,环境并不算好,但陈明江已然觉得,哪怕是自己曾经呆过许多年的亲兵队,也不可能比那个小帐篷更能给他归属感。(。)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阅(4)()
在逐渐滚烫的阳光之下,盔明甲亮旌旗猎猎。
嘉靖之后,内地卫所的点阅逐渐流于形式,由于军官们大肆侵吞军饷,因此点阅之时多以闲汉充任兵士,而负责检阅的官员则往往不通军事,只以花拳绣腿是否好看为评判标准,长此以往,这种所谓“几日兵士”的闲汉站队列阵水平比兵士还要高出许多,居然被检阅官员作为卫所军官能力出众的证据而得考评上佳。
但这样的情况在九边及西南守边诸军当中还是非常少见的。自万历四十年起西南战事频繁,营兵逐渐取代卫所军成为官军主力,而土司的狼兵悍勇不驯,时降时叛,除了极少数如石柱土司秦良玉等忠贞之士,西南守边将士的敌人一直是这些不服王化的苗彝诸族。
三通战鼓之后,诸军集结完毕,偌大的校场之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来回。分列高台两侧的诸班仪仗吹响沉闷的长号,四川总兵侯良柱穿御赐飞鱼服下着曳撒,外头套一件方领鱼鳞叶齐腰明甲,下衬织锦万字纹战裙,戴八瓣莲黄铜腰箍口箍明铁盔,顶饰红缨及盔旗,顿项护耳翻在盔上,都缀甲片,鞓带上挂了佩剑,两侧是弓袋箭囊,昂首挺胸当先走上台来,身后跟着同样盔甲齐全的诸多军官,陈显达亦在其中。
侯良柱五十许人,清癯不见病容,他在高台当中站定,往校场左右一看,几万将士便齐刷刷地单膝点地,声震苍穹:“属下等见过总兵!”
“起来吧。”军门微一点头,自有嗓门大而清亮的传令旗牌官大声复述命令。只听哗啦啦一阵甲叶摩擦之声,兵将齐齐起身,仍不见喧哗纷乱。侯良柱眯眼看了片刻,微微点头称许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孩儿们俱是好的。”
身后的诸将闻言顿时喜不自胜,纷纷躬身行礼,一个个的作勤谨状,都道军门谬赞。侯良柱心里极清楚这些军中把戏,倒也懒得拆穿,付之一笑。随后他肃容向前一步,扯开嗓门大吼:“今日点阅,诸兵将必要竭尽全力,胜有赏,败有罚!如今蛮夷蠢动,正是我等武人报效朝廷的时机!本将有令,今日若有能得优胜者,赏纹银百两,战甲一副,”他环视左右,眼见地从站得近处的兵将面上看到压抑不住的激动之色,抚须哈哈一笑道:“本将另有一桩好处与他!”
旗牌官大声将侯良柱的话一一复述,底下各营明军立时一阵骚动,议论之声顿如嗡嗡蚊蚋之声,台上的军官们脸色都不大好看起来,侯良柱将这些面色收在眼中,心里冷哼一声,面上却神色未变,只等底下的军官呵斥约束兵士们安静下来,方才道:“本将如今先卖个关子,天时也不早了,现下,便开始吧!”他说罢也不看身后诸人神色,自顾自地在正中一把交椅上坐下,左手下首处坐了刘周,待诸将坐定,他稍稍朝侯良柱侧身过去,低声开口道:“侯公今日这几句话,就将人心都搅乱了。”
侯良柱注视着校场当中各营靴声橐橐地依次退到一边,为马上就要开始校阅腾出场地,一边不置可否地道:“孩儿们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吃一口刀头染血的饭食,难道还真为那点子虚无缥缈的大义气节?肚中饱食,袋中落银,能养活一家老小,再能自沙场中挣得性命,这已是许多人的奢望。”
他又像是回答刘周,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悠悠道:“金银财帛动人心,本将许下重利,不怕底下孩儿们不拼命。自来战阵之上,你比敌人更不怕死,便先赢了一半。这样便能少死人,越是不怕死,越能不死。”
按照点阅的流程,先是各营展示列阵及军械,只见一个个营头拉开架势,在指挥的旗帜指挥之下呼啸往回不住奔跑,或者几人一组,刀枪配合向前突击,又或者迅速结阵以为防守。这样高难度的阵型转换,自然水平有高有低。有列阵之时整齐快速让人眼前为之一亮的,也有拖沓混乱兵士到处乱窜的。前者自然让统领军官眉开眼笑,面现得色,后者则让营官脸皮紫涨,额上全是一片亮锃锃的油汗,不少人都是心中暗暗发狠,点阅完毕,就要好好将兵士们一通收拾。
陈显达倒是老神在在。他的显字营诸次点阅之中表现都是上佳,近来麾下兵将又因为丁队的刺激在日常操练上又多加了几分用心。以陈显达的眼力,早看出在这些营头里显字营水平算是拔尖。因是四个营头一组,抓阄时他抓了个中间靠后的次序,现在不过是干等自家营头上场。
叙南卫的指挥使刘心武脸色不算太好。刚才出了个大丑的营头就是出自他的麾下。将那面色惨白的军官狠狠瞪了一眼,盘算点阅结束之后要如何收拾,耳边就传来一声不怎么让人愉快的嬉笑:“有些人这平日里倒是法螺吹得震天响,到了场上就拉稀摆带不成样子。但咱们当兵吃粮,看的就是手头上的功夫,这平日里说得再好,到了校场之上就见了真章。哎,俺是粗人,说不来好话,吹不来牛皮。如今这点脸面,就靠儿郎们争气罢了。”
刘心武闻言大怒,勉强按捺下来,侧头一看,果然是一个平日里头就不甚对付的参将一脸得意地和身边一个军官说话,看他望过来,还笑嘻嘻地问他一句:“刘指挥,你说俺这话,有没有道理?”
陈显达在刘心武身边,见状急忙悄悄拉他袖子一把。总算刘心武城府不浅,竟是生生忍下怒气,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来,向那面有得色的参将一字一句道:“何参将说得不差,咱们武人要靠手底下儿郎们说话,靠手上功夫说话,这嘴巴说得再好,也是无用。说起来,这回显达虽说回营时候被蛮子偷袭,险些吃了个大亏,不过却仍挣回数十首级,哈哈,也算不枉费他平日练兵辛苦。”
他说出陈显达来,对面的参将立时哑然,脸色阴晴不定半天,最后却只有狠狠将他二人一瞪了事。刘心武这才觉得心头畅快,鼻腔中哼笑一声,转身同陈显达说话,声音老大地道:“陈千户,显字营何时下场?”
刘心武这一声,将附近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陈显达心头暗叹,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时候,当下面色无异地回答一声:“回禀指挥,显字营抽签一十有七,下一场便是。”
侯良柱听后头隐隐有喧哗之声,脸上微显不耐之色,朝身侧的亲兵一摆手,吩咐道:“去看看,后头这是闹甚么事务了?正在校阅的时候,一个个的都是上官,儿郎们多少双眼睛看着,不成体统!”
那亲兵却正好将方才一场看在眼中,见侯良柱问起,便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最后又笑说一句道:“那陈千户上回军功不小,便是兄弟们平日说起,也是羡慕。”
侯良柱看着场中结束了演练,正渐次退下的几个营头,忽地将眉头一挑,朝着某处点了点,问:“若本将看得不差,仿佛下头要上场的就是刘心武他营里的?”
亲兵闻言抬头往下一望,又招来旁边知晓次序的军官问了清楚,方肃手向侯良柱回话道:“回军门的话,果然是刘指挥麾下那位陈千户的营头,叫显字营。”
除了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