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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头的火炉上坐了水壶,我想着你漏夜过来,难免舌干,又是夜长易生瞌睡的时候,咱们俩以茶换酒,喝两杯。”
见此,曹金亮也不同他客气,径自接了水壶,又老大不客气地在房里翻找一番,找出一小竹筒茶叶来,将就着泡上,还要嫌弃:“何泰这小子,生生将一盒新茶放到现在,一股子陈茶沫子的味道可惜我的好茶”
“他自来不爱这些,我就从来不送他茶叶。”李永仲啜吸一口,感受一股在口腔之中弥漫开的甘苦醇厚味道,也不说话。曹金亮亦是如此,一时间,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盏茶饮尽。曹金亮看似随意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咯”地轻响一声,便犹如在两人心头敲响。他面色变换,肃然冷漠,又复痛苦挣扎,最后长叹一声,闭上眼帘,喃喃道:“忠孝自来古难全,唯以大忠换私孝。这两句话,我怕有七八年不敢再说。”
油灯光亮幽幽,他既开了话头,便不再停下。他先是面色一肃,语带傲然道:“我姓曹,本名曹烁,金亮是我幼时的小名。不瞒仲官儿,我族中是世代的军职,祖上从太宗皇帝靖难南下,颇获军功,最后获封指挥佥事,世袭百户军职。”
李永仲听得入神,手中茶杯一直忘记放下,曹金亮顿了一顿,颇为怀念地道:“我家世代浙人,后来戚少保在江南抗倭,于浙江选兵,家祖幸而入选,跟随戚少保南征北战,后来伤着了腿,不良于行,这才回到浙江,由我父亲接下军职,也因此,我家从祖父那辈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戚少保练兵一脉,我自束发开蒙之始,读的便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司马法,尉缭子,大些便背少保爷爷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早起晚眠,文读武练,一日不敢懈怠。”
“我今年二十有五,是万历三十一年生人,大着仲官儿七岁。本来一家平顺,家父晚年身患风痹,每逢雨天寒日便苦痛难当,”说至此处,曹金亮脸上渐渐带出仇恨来:“便是将我碾成一把沫子,我也记得,万历四十七年秋天,父亲同他上司商量,想让我袭了世职,那上司同我父亲素来交好,说差遣难谋,难免空担个百户的头衔,就给父亲出了个法子,叫父亲想法走走镇守中官的门路。”
“看曹兄的意思事情的由头怕是出在中官身上?”李永仲轻声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想。
“正是。那中官贪得无厌,叫父亲送上纹银五千,气焰嚣张。”曹金亮的声音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不知何时就会断开。“两厢没有谈拢,父亲便说此事作罢,也没再去寻那中官。可是,那中官却记恨上了家父,竟说家父通贼!”他的牙齿渐渐咬得嘎吱作响,眼睛里透出一股火光来,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万里四十八年冬月十一大早,一伙军兵突然闯入我家,将我全家齐齐绑了,又说从父亲书房中搜出所谓通贼文书,不由分说便将我全家老小下入大狱,连公堂都未上,几日后便说发配四川永宁卫!”
“天可怜见,这一路千里迢迢,我曹家一家十几口渐次没于荒草,最后竟只剩下我一个单身子!行经泸州的时候,我用藏在身上的最后一点银钱买通了几个押送的差官军兵,由着他们给我报了个急病去世上去,算是逃脱出来。不过我从未来过西南,不辨方向,后来不知怎地就走到富顺来了。”他自嘲地一笑,将神色之中那点凄凉悲切掩了去,“后头的事,你全晓得了。”
李永仲默然。有明一代,积弊到了明末,已是沉重不返之势。其中以军队尤甚。糟糕的军制和自宋代开始至明末愈演愈烈的重文轻武让军人的处境格外艰难,一个七品知县就敢呵斥堂堂五品的指挥使,此类记载不绝于书,更别说遍布各地的镇守太监,轻则呵斥打骂,重则剥官丧命,亦是寻常事!
到了天启末年,除了少数高官名将,中低层的军将们大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械老朽,九边一带边军还有令家中妻女为妓方能饱腹的惨剧!曹金亮一家的惨剧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缩影之一。李永仲尽力忍住叹息的冲动,默了一阵,他再度开口,里头却带了点别的意味:“金亮兄,今晚你说那驻守之地,其实是有意的罢?”
曹金亮眼中猛地一缩,先前那些悲苦仇恨之色从他身上抽离出去,又恢复成平日那个嬉笑怒骂言所不禁的护卫队正。他将笔挺的腰板一塌,将杯中已经只得些温热气息的茶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道:“仲官儿此话,我倒是不大懂,何谓有意,何谓无意?”
李永仲在灯光阴影当中深刻一笑,轻声道:“懂与不懂,倒也不值什么。如今这点子星火,你曹金亮要分去一半功劳。我李永仲做人公平,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现下万事俱是起步,可说一穷二白,但我许诺与你,有朝一日,君但有所求,吾穷尽己身,如此而已。”
第七十二章 陈显达(1)()
崇祯二年,四月。
贵州的春天和西南别处总是不同。和四川短暂的春日相比,贵州的春天更长,也更让人难忘。从早春二月开始,那些夹杂在险峰之间的原野就从沉静厚重的黯绿变为明亮鲜艳的嫩绿。虽然仍有战乱,但不时可见农人忙碌在田地之中。而空气中花香馥郁悠然,这些甜蜜的味道险些让人忘记兵火将起。
崇祯元年,叙南卫的官兵从宜宾出发,沿水路至泸州,再经由纳溪驿,走通邮至赤水驿,于永宁卫稍稍修整,汇同大军,经普市、摩尼一路,再转阿永,眉台至毕节驿,这一路足足走了数月有余。出发时宜宾尚溽热,但到了毕节时,晚间非得加盖一床棉被否则不得安眠。
和四川不同,地无三里平的贵州少平地,多奇山怪石。这里不同于阴冷潮湿的川东,贵州的春天气候宜人。在难得的湛蓝天空下,数座笔挺的山峰中间点缀着几块平整的田地,时而有苗人奇异陌生的歌声随风传到人们耳边,大胆的兵士们用流行在军中的荤调子争相应和,哪怕是将官也未作阻拦,在马上听了哈哈大笑。一番折腾下来,让枯燥的行军也多了几分乐趣。
陈显达颇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年轻的兵士在同伴的推攘下红着脸唱了一段俗曲:“高高山上呦,一树喂,槐花呦,手把栏杆勒,望郎来耶,娘问女儿呦,你望啥子勒?我望槐花几时开呦”他嗓音清亮,中汽又足,娓娓唱来竟有几分特别韵味,同伴们显是晓得这年轻人的才能,听他唱完,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大声喝彩,又连连道好。
“那是哪个?真没看出,还有这般厉害。”陈显达在马上侧身笑问走在身边的陈明江,他捋一捋胡须,满意道:“这般的好嗓子,真个是传令兵的好料子。”
陈明江向后头看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那个被同伴嘻嘻哈哈调侃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面上不禁也微微一笑,这才扭头回道:“那是周百户麾下的新兵,叫张桐的,听说是周百户夫人的娘家族人,因着家贫,又兼兄弟太多,这才来寻周百户,来营里做了个小兵。”
“哦?”陈显达有了几分兴趣,又特意扭头向后打量几眼,又转回来同陈明江继续讲话:“看他体格,倒是个好兵料子。那周老粗不会调教人,待此战打完,我定要调这孩子过来中军做个传令的差遣。”他带了几分促狭道:“省得咱们那个指挥使总说营里的老粗们日常说话都如同放炮仗。”
这还真是陈明江摇摇头,不接陈显达的话,径自闭了嘴走路去了。陈显达哈哈一笑,将前后一望,但凡所见之处皆是刀枪雪亮,兵队蜿蜒数里,旌旗猎猎,不见尽头,心头大是畅快,忍不住自己也哼了几句:“青山不老水迢迢,秦皇功业何处着?惟有樵夫独自笑,砍樵刀胜屠龙刀
他一边哼着曲调,一边打马小跑,蹄声脆响,不用多时,就行得远了。
崇祯元年八月,时任贵州巡抚,总督数省兵马的朱燮元数招齐下,先是安抚召集流民,在各处关隘之处结村建立寨,广开荒田,不令田土抛荒;又于流民当中择选青壮,编练之后稍加训练,当作民兵用以村寨自保;待贵州元气稍复,又采纳时任兵部右侍的闵梦得先前的建议,同江逸百般商议,“檄云南兵下乌撒,四川兵出永宁,下毕节,而亲率大军驻陆广,逼大方。”一番布置之后,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崇祯二年四月,朱燮元下令贵州总兵官许成名由永宁出兵收复赤水。
陈显达作为川兵一部,自然在四川总兵官侯良柱麾下。自入黔以来,几乎一直都在行军,少有停留。一路行来,苗人几乎望风而逃,没有打过几场像样的硬仗。陈显达所部因战力超绝遂被编入中军,接敌的机会比前锋更不如。因陈显达那个直愣愣的性子得罪不少同僚,就有人讥嘲说川东战力第一不过如此。陈明江毕竟年少气盛,私下里几番抱怨,陈显达却对此甚为满意。
“我打十来岁上头被发往辽东为军,到现在这个岁数,实在是打了足有半辈子的仗。”他难得一回脾气好,和颜悦色地同义子道:“虽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我却想着平平安安地带着儿郎们回返叙州。”他拍拍陈明江的肩膀,感慨道:“建功立业固然重要,但是这条命若没了,就什么也没了。”
既然陈显达如此说,陈明江便也将这股老大的不服气生生咽下,他素来隐忍,之后再有人在他面前出言挑衅也置之不理。如此一来,虽然还有多事之人说三道四,但大部分人也安静下来,毕竟战场之上,嘴皮子利索当不得甚事,手下见真章,才晓得谁是英雄好汉。
朱燮元既谴许成名复赤水卫,没过多久果然传来好消息——许成名同参政郑朝栋成功收复赤水卫,杀敌数百,获首级二百有余,生擒夷人兵将数十。
四月二十七,毕节卫,川兵侯良柱一路,中军帐。
四川总兵官侯良柱在天启初年时就同奢安两人打过交道——“天启初,累官四川副总兵。讨奢崇明父子,复遵义城。又与参议赵邦清招降奢寅党安銮。”这次他作为川兵方面的统兵大将,将再度与奢崇明和安邦彦这两个老对手交手,由不得他不小心警惕。
叫亲兵在帐内张挂起地图,侯良柱甲胄披挂在身,在帐篷里踱步走了几圈,又背着手盯了很久,目光尤其在永宁与赤水两地上反复流连。他手下一个叫做刘周,平日里很是得用的幕僚见此笑道:“军门,可是为了此次许军门克复赤水的消息?”
“正是。密之你看,”侯良柱一指地图,在赤水地名上重重一敲,沉声道:“赤水一地形貌复杂。东南为赤水河之上流,地势峻峭,峡谷幽深,西南部却多丘陵,河谷也多是平缓开阔,虽然冬季枯水,没有渡船依然无法往来两岸。地势东高西低。许成名从永宁一路往下如推平地,真真打得好仗。”
“奢安二贼狡诈,为人奸猾。他又是夷兵,多擅步战;夷兵又粗蛮悍勇,汉兵不能比。许军门这番胜利,很能说道了。”刘周赞同道:“如今赤水到了咱们手里头,就算截断了往四川的道路,如此一来,咱们后路平定,这便是无有后患了。”
“说得很是。许成名那老小子先下赤水,指不定这会儿心里头多快活呢。”侯良柱冷笑两声,话里话外很有许成名不过是捡了软柿子捏的轻视:“当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