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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践踏尸体狼藉,本是一个完整战线的西路军像噩梦一样自我崩溃了。对面的金军喜出望外,他们不知道发生了啥情况,可并不妨碍他们趁火打劫。
十余万金军逼近城墙,要把西路军置于死地。这时宋军的特殊能力派上用场了。汉人都是生活在城墙内的动物,每个朝代的军队都非常精通于守城、攻城,尤其是宋军,他们爬墙的功夫绝对让辽、金、西夏乃至后来的蒙古军队都望尘莫及。
金军只来得及放箭,射死一些爬墙中的宋军,眼看着西路军集体爬上了宿州城墙。等金军开始往上爬时,情况就变得糟糕了。
李显忠大怒若狂,打仗打到这地步,这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进城之后他立即开始防守,这时他的兵力比原来更少了,可是有了这道城墙,也足以消除刚才造成的劣势。
他仍然冲在了第一线,手举大刀连续砍断金军的攻城梯。他的部队这时最需要的就是感召,他一定要做出表率来,主将越勇猛,士兵才会越镇定。
事实如他所料,西路军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天夜里他们打退了如潮水一般的金军,等战斗结束,金军的尸体在某些地段堆得和城墙几乎一样高!
深夜,金军暂时退去,李显忠终于见到了邵宏渊。这是经典的一幕,杀得血染战袍精疲力竭的人站得很直,要求并肩与敌决战。盔明甲亮,整整一天摇扇乘凉无所事事的那个却萎了,说啥都不同意。
好吧,那么帮忙一起守城行不?
仍然不行,邵宏渊振振有词:“金添生兵二十万来,倘我军不返,恐不测生变。”这人一定要逃跑,且理直气壮。二十万金国生力军啊,就算皇上站在跟前,这个理由也天公地道。
李显忠大怒,还有比这个更丑陋的吗?他再也无法控制了,发泄一样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若使诸军相与掎角,自城外掩击,则敌兵可尽,金帅可擒,河南之地指日可复矣!”
这是他的抱怨话,也是这次战争的争议点。就在宿州城外尽歼金军河南的军队,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战争打到了这份儿上,谁都知道李显忠能做到,只要兵力多一点点就成。
而整个东路军一直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这已经不是渎职了,而是叛国!身为高级军官,邵宏渊不会不知道,可他就是干了。
对了,他儿子早就先于他干了。
面对这样一对父子,李显忠能怎么办呢?难道他能执行战场纪律,立即杀了这个腌臜泼皮,夺东路军军权为已有吗?
这种事在整个宋史里都没发生过。
李显忠只能仰天长叹:“天未欲平中原耶?何阻挠如此1”他所能做的,只有让理智迅速回归,趁着战争间隙,立即率军后撤。
宿州城外的金军达到了十万之众,城里的宋军也在四五万之上,如此规模的撤退哪怕再静默,也没法不让敌方察觉。
北伐军后撤的方向是符离(今安徽宿县北符离集),那里有大批的辎重,一来必须带走;二来可以凭借之稍作抵抗。这在理论上是当时的最佳选择,可是在执行中才发现这是个更大的错误。
西路军久战疲惫有心无力,东路军全体软蛋一溃千里,这样的兵想脱离危险,只有片刻不停地全速逃跑,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至于辎重与防守,难道符离会比宿州更有利吗?
金军与北伐军脚前脚后赶到了符离。仓促之间,北伐军只来得及组织一些薄弱的防线,金军趁势四面合围,把符离围得水泄不通。
只支撑了一个白天,夜晚降临时北伐军的极限就到来了。事实上早在宿州之战时的下午,北伐军的极限就已经到了,能支撑到这时,完全是由于李显忠的个人感召力。而到了符离,身在绝境中,东路军不仅没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迸发出临死前的反抗,反而动摇了北伐军的阵脚。
这帮人继续抢先逃跑。
黑暗中全军溃散不可收拾,将领们扔下部队独自逃生,士兵们丢铠弃甲,怎么方便怎么逃。一个个“奋空拳,挥赤臂”,四散逃生,“蹂践饥困而死者不可胜计”。
到天明后,战场一片狼藉。
北伐军全不见了,连同随军民夫在内的十三万人被金军横扫一空,损失殆尽。符离储备的大批战械物资,包括一万二千匹绢,六万余石粮食,十七万条布袋,五万缗现钱,数万两金银,数额巨大的军衣铠甲、酒等,全部被金军缴获。
唯一幸运的是,黑暗中不辨敌我不知方向没有随从,北伐军的两位主将李显忠、邵宏渊都安全逃脱,没有被金军生俘。
战争结束,南宋输掉了能输的一切。这不同于金国方面的两淮失守、宿州失守,那时金军有巨大的纵深空间可以撤退,有编制健全的生力军,而南宋的北伐军至此损失所有,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时距离宿州大捷,才仅仅过去了七天而已!
第十七章 男儿到死心如铁
如此巨大的转折,当事人没法预料,大后方的人更加无法相信。消息传入两淮都督府时,张浚第一时间认为这是谣言。
他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可是很快残兵败将就逃了回来,尤其是李显忠出现,当面向他陈述战况历程……张浚茫然了。一生经历过富平大败、淮西军变的人,心理足够承受任何打击,可失落难免,他精心谋划付出一切的北伐大计,居然就这么铁血又荒唐地失败了!
太超现实了吧,太荒诞了吧!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只有写奏章向临安请罪。这是题中之意,必须的过程,作为主策者,他必须为失败负责。
从这一刻起,他知道除了在被撤职查办前尽一切努力组织防线,阻止金军趁势进攻之外,再无法做什么了。战场,已经从前线转移到了后方。
那些该死的主和派会不遗余力地搞破坏,清算之前的旧怨、出卖国家的利益,以继续过蛆虫一般的苟活日子……一想到这些,张浚又忍不住鼓起了斗志,他真的不想就此罢手。试想他请罪辞职是为了对失败负责,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他打了败仗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皇帝收拾。
爱名如他,怎能如此?
而赵昚的回应更是让他感动,皇帝绝口不提责任,反而全力辟谣。他明确表示目前边关战事仍然由张浚一人全权负责,要与张浚同进共退,始终一事:“……前日举事之初,朕与卿任之,今日亦须与卿终之。”
张浚既感且愧,至此只有拼死向前将身许国这一条路可走了。
事情如果真的是这样发展的话,还算不错。哪怕打了败仗,但君臣一心共渡难关,经此波折还能增进团结,也算是一大收获。可是张浚太小瞧经过秦桧调教之后的主和派官员了,这帮人远不是前辈所能比的,与他们相比较,连蔡京那辈人都已经落伍了。
宋史造谣之风自此兴起。
前面造谣也曾搞出过一些经典桥段,比如神宗、王安石、司马光、高滔滔等人的生平、正邪等。这些有个统一特色——事后造谣。
哪怕大逆不道,揣着明白装糊涂,也都是背后、过后才编瞎话。
可从这时起,宋朝的官场流行的是——造谣进行时,当面造谣!秦桧二十年的精心改造成果是巨大的,宋朝的官员们想达到某些目的时绝对会动用一切手段。历史作证,当面造谣都是轻的,造大臣的谣更是轻飘飘的,必要的时候,连皇帝都是一盘小菜!
这一次张浚中奖了,临安城里的主和派们传出了一道幕后消息。说符离兵败之后,两淮空虚,金军长驱直入,张浚眼看就要被活捉了。之所以没捉到,是因为张浚怕死,窘极无耻,伪造了圣旨,说是愿向金国投降,重回绍兴议和。
张浚差点被气死。
公平地说,张浚这个人有这样那样无数的缺点,可是这人的骨头之硬是不容置疑的。富平之败的确伤到了宋朝的筋骨,直接导致江北再无光复之可能。但是,张浚至少全力以赴地努力过了。
淮西军变最诛心的罪名也只是张浚个人贪念过重,夺兵权之心高过国家利益,而与投敌卖国软骨头什么的不搭边。
之后秦桧专权,张浚毫不妥协,哪怕被贬谪岭南二十年也不曾稍移志向。这一切都证明了哪怕他真的被金军活捉了,也会像个烈士一样去死。
这一点绝无疑问。
全宋朝的人都相信这一点,张浚本人更是以此为傲。他是南宋的脊梁,怎能容忍这样的污蔑谣言?
张浚大怒,立即言辞激烈地向临安质问,并且极力要求辞职。
这很冲动,也很愤怒,但身在官场,谁都知道这是个程序。有这样的谣言,他必须主动辞职表明心迹,证明自己的品行。而皇帝要做的就是继续支持,以更大的力度挽留,这样就会为张浚做出证明。皇帝都信了,谁还不信?
可奇怪的是,赵昚居然同意了。
前两天还力挺,几天后居然就同意辞职。这个转变实在是让人不知所以然,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证明,这不过是开始。
张浚被撤销都督府职务,降为宣抚使。他还保留着公职,对周围辖区有专管权力,却失去了之前的统一指挥权。
这是应有之义,战败必罚。
可是后面,主战派的幕后主将——参知政事辛次膺被罢免;另一主将御史王十朋被贬出临安;李显忠先是被降为清远军节度副使,再降为果州团练副使,最后罢免一切职务,抄没所有家产,押赴潭州(今湖南长沙)管制。
给这一连串的政治地震收尾的最强音是,皇帝赵昚下了罪己诏,承认这次北伐准备不足,他急于求成,酿成了败局。
这就给此次北伐定了性,它是错的。也就是说,主战派错了,所以要全体下岗。
与之相对应的是求和派迅速复苏,先是秦桧时期的老资格宰相汤思退在赋闲两年之后重回相位,接着求和派主将周葵任副手,一大批应和者纷纷上位,连在宿州、符离大败中应该负全部责任的邵宏渊都跟着受益。这个败类居然只是降了一级而已,去名城建康做都统制。
上哪儿去说理呢?这就是政治。至于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突然,分析一下,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符离之败的统计数字终于传进了临安城。赵昚知道了这不是什么暂时受挫,而是全部军力、战械、粮草都损失殆尽。这样还怎么继续?二是心态。赵昚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直系后嗣,拥有骄傲、决绝的性格,这促使他每时每刻都想着怎样复仇。可是想与做到做好之间却有着巨大的差别。
复国是那么简单的事吗?比当初得国时还难,怎能奢望一蹴而就?这中间得经历多少波折,要熬过几许艰难,都不是从小当皇子的壮志少年能突遇而接受的……
心智还不够坚韧的赵昚在重大挫折面前犹疑了,战与和之间,就像世间的黑与白,除此即彼,没有第三种选择。这是他当时的认知。
他不觉得错。在很多事情发生之后,经历才会告诉他,在黑与白之外,这个世界非常缤纷,什么颜色都有。可那时,已经时过境迁了。
回到当时,赵昚既然决定议和,自然要派出使者,带去条件。汤思退新上台,他以宰相之职,决定派一个叫卢仲贤的官去金营议和。顺便说一下,北宋的宰相权力每况愈下,而南宋在秦桧当政之后,以相权凌君权,地位高到前所未有,致使他之后的宰相们也非常强势。
惯性使然。
卢仲贤以胆小怕事著称,没法想象他能挺直了腰杆和金人叫板。临行前,主战派、张浚都提醒赵昚,小心卢仲贤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