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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宋史-第2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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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掺和了。

他临走时,神宗召见他,问你走后,谁来当首相?富弼答,文彦博。神宗默然,好久之后,又问,王安石如何?

富弼默然。

此后就离开了开封,从这时起,他再没有回到帝都,基本退出了纷繁杂乱,失去基本规范的官场。回顾他的一生,尤其是他的离去,能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君子作风。什么是风度和涵养,看富弼,君子不出恶语,君子不强人所难,这样的修养就算放到现代,也是一位标准的绅士。

近千年来,每个历史学者都感叹北宋从熙宁变法开始直到亡国,政治家们都是些心灵变态扭曲的报复者、迫害者,连起码的平心静气讨论事情的素质都失去了。是的,真的失去了,富弼是最后一个濒临绝种的古老物种,他之后,再没有谁能做到“克己复礼”四字。

王安石却没兴趣感叹这些,不是他不认同这种美德,而是看到了这件事背后的危机。富弼的离开,在官场上代表着一个信息,一种立场。他当初上台,就是神宗为变法派竖起的一块挡箭牌,想用他的威望延缓削弱反对意见。

现在走了,是再明显没有的信号,不陪你们玩了,好自为之吧。

果然,反对派突然间群起而攻之,规模之大,是北宋100余年间前所未有的,之前的大事,比如庆历新政、濮议等等都相形见绌。现在我们看几个代表人物的言论。

范镇、刘攽、曾公亮、赵瞻。

范镇,大家没忘记他吧?仁宗朝英宗朝都大出风头。他翻了下历史书,从根本上否定青苗法。他说,常平仓法起源于西汉鼎盛时期,于农于商都有利;青苗法起源于唐朝的衰落时段,急征暴敛,制造不安,本身就是个邪法。

其他三人的意见大同小异,为了篇幅不一一赘述。在雪片般的弹劾反对奏章里,王安石保持了镇静,他冷眼旁观等待着最重要的那个人出现。那个人的才学和威望,才是他所深深忌惮的。

几乎处处与他相反,是生来的死对头。

司马光。

司马光这时处在暴跳如雷的边缘,不过谁也没法看得出来。他的修养已经到了入神坐照,不动声色的程度。这时他51岁,有件小事在官场里流传。

一天司马光在办公,出了件急事,一个小吏冲进来报告。却见司马大人正襟危坐不动如山,当时就吓了一跳,急忙收住脚。结果又犯了个错,收得太急把蜡烛晃倒了,差一点就烧到司马光的袍袖,小吏吓上加吓,脚都软了,可司马光从始至终纹丝没动。只是目光如炬,一直紧紧地盯着他。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一个政治家起码的素质。

可这时他真的忍不住了,危机来得太快,直接威胁到了他本人的地位。王安石把吕惠卿提升到了崇政殿说书,他本人一直在迩英阁给皇帝讲学!

好你个王安石,第一,威胁我的位置;第二,不自己出面,派一个手下和我打对台,当我是什么?这绝对不能容忍。

他也不写什么奏章,直接去找皇帝面谈。见了面直接切入主题:“吕惠卿逢迎谄媚,不是好人(非佳士),王安石现在在朝廷内外受到诽谤,都是因为他。”

神宗摇头,回答:“王安石不好官职,自奉节俭,可称为贤者。”话里意思很明白,你别拿吕惠卿说事,王安石站得正,没谁能影响。

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确实是贤者,可他不懂事又太倔,他不知道吕惠卿是真正的奸邪,是他的谋主,在幕后巧妙的指使他做事,这就让他背上了恶名。现在吕惠卿突然间被提升,很多人都不心服。”

神宗想了想,说:“吕惠卿说事时思路很清晰,像是个人才。”

“的确是人才,”司马光不动声色,话题悄悄地进入了他的节奏里,“吕惠卿确实文学辨慧,但是心术不正,愿陛下慢慢寺考查。江充、李训(汉朝、唐朝两大权臣)如果没才能,怎么会感动人主?”

神宗默然。

这个默然一般来说是讲皇帝对他不感冒,在结束谈话。可仔细查一下司马光的学术体系,再加上他平时对神宗的讲学,就会明白此默然不同凡响,吕惠卿的麻烦大了。

司马光不同于欧阳修等前一代君子,不会看谁不顺眼,逮住件小事就把小人的大帽子甩过去,他纵览各代历史,把天下人归为四类。

圣人、愚人、君子、小人。

四种人,以才、德两方面来划分。才德俱全是圣人;无才无德是愚人;德胜于才是君子;才胜于德是小人。他着重解释了为什么这样区别君子和小人。

那就是一个人的才能不够,可品德够高,只会很有限的造福于人类,不会作恶(好心做错事的呢?)。可一个人满肚子坏心眼,才能又特别大的话,就会四处害人没事找事搅乱世界,尤其是对没什么能力,又特别忠厚老实的君子们,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小人,有才能的小人才最危险,最要不得。

根据上面的理论,具体到吕惠卿的身上,是不是小人的头衔成了给吕惠卿量身定做的首饰呢?当天谈话的结果是神宗默然了,他在思考,这就达到了司马光的目的。

作为一个超级官场斗士,司马光非常清楚,只用这样的谈话是绝对没法让吕惠卿失宠倒台的,要的是在皇帝的心中埋下一粒种子,从这时起,一直隐隐约约地笼罩住吕惠卿,让他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都和“小人”这个终极罪名暗和。

历史证明,他得逞了。直到王安石第一次罢相之前,吕惠卿从来没有任何污点,可他的奸邪之名,却早早地就盖棺定论了。

几天之后,司马光对新政的攻击才真正展开。方式还是利用自己的特权,在迩英阁给皇帝讲经上课时就近说事。

那天,他讲的是西汉开国时的事,曹参代萧何为相。这件事流传很广,相信大家都知道那句成语“萧规曹随”。简单地说,就是西汉开国宰相萧何老了,退居二线,接任的是曹参。可是这人上任之后吃喝玩乐,任事不管,皇帝着急了,为了照顾他的面子,派他儿子去问,到底怎么回事。

曹参二话没说,操起鞭子,摁倒儿子,一顿狠抽。第二天上朝,给出了答案。

问皇帝,某与萧何比怎样?

皇帝答,你差点。

再问,您与开国之祖刘邦比怎样。

皇帝脸红,差远了。

答案出现,我比不上萧何,您比不了高祖,那还变什么法做什么事,一切照着老规矩来不就得了。

神宗立即就听出了话外之音,他问,汉朝一直守着萧何定下来的汉律不变,能行吗?

司马光的回答是北宋史上最雷人的一句话:“何止是汉朝,从夏、商、周三朝开始,它们的君主如果能恪守禹、汤、周文、武王的法度,那么直到现在,还仍然是夏、商、周,绝不会改朝换代!不信吗?以汉朝为例,汉武帝改变了汉高祖的政策,结果盗贼充斥天下。汉元帝改变了汉宣帝的法令,汉代就此衰落。所以说,祖宗的法制绝对不能改变!”

这是雷吗?这是九天神雷。对他的话我不加个人分析,相信只要是受过正规教育的现代人,对司马大师的这番话自有判断。

好玩的是,历代史书里,包括近现代的宋史作品中,关于司马光的这番话的理解,都像是坐进时光机器,返回到当时和司马光私下聊过一样,替他来了段注解。说什么司马光身为中国最为传统最为典型的知识分子,其人品、学问都足以为万世之楷模,尽管他说出“三代之法不可变”的猪一样蠢的话,可绝对不是猪。

他只是举个例子给年青毛躁的宋神宗听而已,要看他的本意,不要细嚼他的每个字嘛……对此我再次无话可说,人要为自己说出的每个字负责,为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居然到司马光的身上就不适用了。

奇哉怪也。

针对司马光的这番高论,变法派选择反击。由刚上任的崇政殿说书吕惠卿负责实施,他可以行使职权,也给皇帝上课。只是上课归上课,待遇不一样。司马光讲时可以不被打扰,吕惠卿上台时,台下面坐满了大臣,外加司马光本人。

这是讲课吗?这是公开辩论会,请看实况转播。

这一讲的内容基本规范在《周礼》,这好理解,什么都要返本溯源嘛,周朝有孔夫子都崇拜的圣人周公旦,看看人家当初是怎么规定“先王之法”的。

吕惠卿说,根据《周礼》,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是每年正月的布法象魏(在宫廷外的大门上公布法律);有五年一变的,比如周王巡游天下,到处视察;有三十年一变的,是刑法的轻重缓急;还有百年不变的,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人伦秩序。

通过吕惠卿的话,我们可以看到,他起码是在用人类的语言来交流,就算周礼这种传说中的礼法真的存在,也得有个不断完善、各有适用的过程。

可是司马光就能把这些都抹平,要说一个人的才学、名望真的是非常管用的,达到了一定程度,就成了真理的化身。请看司马光的答辩。

——布法象魏,那是公布旧法(都是?肯定?);周王巡游天下,到处视察,为的正是检查诸侯们谁变更了礼乐,改动旧法的,发现了一律处死;刑法,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这只是轻重不同,不是讲法律本身的变法。吕惠卿区解经义,实在可笑。

接着他开始发动群众。

——陛下,现在公卿、侍从都在这里,您可以问问他们,国家的秩序已经败坏到了什么程度。本朝规定三司省管理天下财赋,不称职可以罢免,但宰相不可以过问它的运作。现在设立的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怎么回事,宰相要用道德来铺佐人主,怎么可以用“例”?如果用“例”,宰相岂不成了胥吏?听说最近又要成立设置看详中书条例司,这又是为了什么?

底下的众位大臣欢迎雷动,异口同声:顶司马光,顶司马光!

吕惠卿对此准备不足,百忙之中回了一句。“司马光讥笑朝廷,讥笑臣是条例司官员。”他说对了,司马光的讥笑全面展开。

——改革就像修房子,一定得有良工美材才能动工。可现在变法的这些人,两者都谈不到,臣担心朝廷会露雨(今二者皆无有,臣恐风雨之不庇也)。

截止到这里,抛开各自的道理到底是谁对,先看看交流的诚意。吕惠卿不管以后是什么名声,他开讲以来一直都在说道理。司马光呢?先是攻击国家职能部门的合法性,进而否定同僚们的工作能力。

请问一个政府职员,有什么权力说别的同志是废物?大家都是人,你凭什么高高在上,认定别人不是“良工美材”,注定了办不成事?这不是什么正义感超高,或者圣人指数过人,回到大家都是人类这个基本衡量点上,这是人身攻击!

说到人身攻击就有趣了,宋史里的记载是,下面轮到吕惠卿发言,未来的无耻奸邪变得恼羞成怒,他气急败坏用别的言语来诋毁司马光,其恶劣程度让皇帝都看不过去了,说“相互辩论是非而已,何必如此!”

想必吕惠卿真的说了特别不要脸的话了,但为什么史书里半点都没记录他到底说了什么呢?以后来的“君子”们对他打压鞭笞的程度,这都是最重要、最生动、最切实的证据啊!怎么能忽略呢?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吕惠卿根本就什么都没说,或者说出来的话是保守派、司马光们没法面对,无法解释的难题,他们“为尊者讳,为贤者隐”,都给隐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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