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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干干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我哪知道是谁?”青儿答道:“看起来,这位长官的官不小,有两名卫士跟着。”
她在说这些话时,张惠龙已经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这位长官竟是曹都监。
按规矩行过礼,曹彬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到各处走了走,要看看油坛做得怎样?”
原本是来视察。张惠龙正待报告工作情况时,看到吴乡约,便先为他引见。曹彬一向宽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吴乡约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手忙脚乱地牵贵客上坐,同时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摇手阻止:“让她们在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们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们制作油坛,是借视察之便,特地绕道来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这位长官,到底是如何严厉?以致张惠龙连在民家吃一顿饭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话,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却不断瞟了过来。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兴,不由得浮起一团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问吴乡约:“还不曾许人家吧?”
这一句话羞着了青儿,站起来就跑。女伴们笑着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齐拥入屏风后面,不见踪影。
等乱过这一阵,吴乡约才能开口:“穷家小户的女子,都监太夸奖了。”
这话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问一句:“一点不是夸奖,实在好!想来求亲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监说实话,求亲的人,倒是不少,无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来挑——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为拙妻早亡,不免溺爱,也只好由她,说来教都监见笑。”
“婚姻终生大事。”曹彬点点头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是自己拿眼光来挑的好,挑好挑坏;将来怨不着父母。”
吴乡约也连连点头:“正是这话,正是这话!”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这个么——?”吴乡约摇摇头,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为了何故?同时又看到张惠龙容颜惨奇書網電子書淡,越发奇怪。曹彬心里在想,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吴乡约当着张惠龙的面,不肯细说,倒要想个办法问一问清楚。
于是他说:“惠龙,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卫士说,我那匹马要多溜一会儿。”
“是!”张惠龙实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门外,他把曹彬的嘱咐,转告了卫士——明知是有意遣开他,他依然照命令传达;同时因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处,只躲在院子里僻静的一角,从窗户里遥遥望去,但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吴乡约,笑容满面,而且对曹都监十分恭顺。
谈得告一段落,曹都监随即起身,吴乡约亦步亦趋地在后面相送。张惠龙这时自然不能再站在僻处了;他一心想了解他们谈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军中的礼节,肃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脚,毫无表情地说:“等油坛收齐,你立刻回营!”
“是。”
“吴乡约如果留你吃午饭,你可以领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特许。”
张惠龙还不曾开口,要做东道主的吴乡约反倒一叠连声地称谢,又说:“诸事仰仗都监,我谨遵召命。”
“多谢,多谢。恭喜,恭喜!”
张惠龙不知他们打的什么哑谜?越发纳闷。等送走了曹彬,接着便有人来交油坛,依然是吴乡约帮着他照料,他到日中,诸事妥帖,暂且歇手。
“只等车子来运了。”吴乡约轻松愉快的声音说:“惠龙,我们先洗洗手,吃了饭再说。”
望着那累累然叠得老高的油坛,张惠龙觉得仔肩一松,满身轻快,由衷地感激吴乡约,便异常诚恳地向他致谢。
才说了一句,吴乡约就不容他继续,一把拉了他就走,依旧在东厢房里落坐,小厮端来了洗脸水,热茶;略略休息了一会,但见门帘一掀,青儿翩然而入,手里捧着个很干净的小藤篮,里面放着杯盘着匙。
“爹,就在这里吃吧!”她说。
“对了,这里暖和些。”
说着,吴乡约站起来搭桌子,张惠龙也动手帮忙;青儿安排了两副食具,旋即退了出去。随后便是小厮端来了两荤两素的肴馔,一大碗鲜鱼汤。肃客入座,主人喝酒,客人吃饭。
吴乡约的神情跟刚才大不相同了,谈笑风生,兴致极好了,张惠龙却有些心不在焉,不住偷眼望着门口,惦念着青儿,想再看一看她。
直到饭罢车来,把油坛装好,青儿始终不曾再出现。张惠龙怏怏然,心中有种没来由的烦躁;想到从此一别,再无见面的机会,竟有些魂飞魄散的光景。
依依不舍地作别回营,向供奉官交割了油坛和帐目,回到大帐;正在察看地图的曹彬喊道:“惠龙,我有话问你。”
“是!”张惠龙答应着走到他面前。
曹都监的神情奇怪,似笑非笑地把他从头到底打量了一遍,才微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跟吴乡约撒谎?”
“撒谎?”张惠龙从未受过这样的指责,不由得脸就红了:“都监,我不知道撒了什么谎?”
“你怎么说从小就定了亲了?”
对这一问,张惠龙有着梦想不到的意外之感,由这一问,引起了无数的联想,但都是疑惑,莫非这个、莫非那个?对于自己假设的答案,不敢去肯定——因为那太不可思议了!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曹彬极从容地说:“你从小在我身边,就跟我的子侄一样;我把你的亲事定下了,吴乡约也答应了。今日先定‘帖子’,等从成都班师回来,我再替你办迎娶。”
他自己所假设的答案,长官为他肯定了,但是他仍旧有些不肯相信,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曹彬问道:“难道你还不愿意?”
这一下才把他的话逼了出来。“谁说不愿意?”他单膝下跪:“都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起来,起来!”曹彬非常高兴地笑道:“这是你为人诚朴的好处!人家父女都看中了你。姻缘前定,一点不错。惠龙,”他正一正脸色又说:“在这里我说句实话,论人品,你可配不过人哦;你须好自为之,努力上进,莫辜负了人家的青睐!”
张惠龙只是咧开嘴笑着,把对长官应有的礼节都忘记了;但是,曹彬的训诫,像石上镌字般深铭在他的心版上,他觉得受得太多,长官的恩,美人的情,还有吴乡约的好意,这些都必须出尽全力去报答了,才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也只有如此,那些深厚的恩情,才能为自己所有。
于是,他反而把眼前的一切,都暂且抛开了。“都监!”他问:“大军什么时候开拔?”
“今夜就要上船,”曹彬答道:“下午我放你半天假,去办定亲的事。我已经替你请好一位大媒。”
这位大媒是江陵府衙门派来做联络工作的一个“孔目官”,姓张。等把张孔目请了来,曹彬又当面拜托了一番,同时取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一百两是聘金,二十两作为杂费,请张孔目全权主持。
“好一件喜事,我来效劳!”张孔目笑嘻嘻地说:“曹都监,这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吉兆,恭喜,恭喜!”
“彼此,彼此!”曹彬微笑着答道:“我们这里有人做了江陵府的女婿,多一重渊源,要请大家看在亲戚面上,格外支持。”
“这还用说吗?军民一家,万事亨通。”
于是张孔目带着张惠龙又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