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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帅!”曹彬把身子往后一仰,徐徐说道:“我又要说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响。陈锺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刚要念时,又被阻止——这一次是王全斌。
“慢着。”他说:“先办第一件,把那七名窃贼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给吕参政去一纸公文,请他依法严办。”
曹彬动容了,肃然离座,朝上一拜:“都帅,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乱摇着手:“增我惭愧!”说完,示意陈锺念第二件。
“是!”陈锺响亮地答应着;他的精神也来了,一天两遍念公事,王全斌听完,多无明确处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这样有决断,念的人就有劲了。
陈锺念一件,王全斌处理一件,有为难的地方,便与曹彬商量;片刻之间,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着落,陈锺非常兴奋,带着满面笑容,抱牍下堂。
“国华,”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气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为他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同时也不需要再说什么,王全斌已经在纠正自己了。
“闲话少说。国华,我要跟你借将。”王全斌说:“不知道你跟光义肯不肯放?”
“都帅的话言重了。”曹彬答道:“两路人马都归都帅指挥,想调用什么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这样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皱眉说道:“我现在痛苦得很!直属的部队,竟不知哪一个可用?能打仗的,纪律不好;派出去扰民有余,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于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泽不是很好吗?”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个。”王全斌接下来说:“我想调你那里的张廷翰来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过我要请问都帅,预备派张廷翰什么任务?”
“张廷翰的马队,骠悍得很,我想让他出击双流,好好冲一阵,先把南面肃清了再说。”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顿军纪,全面部署;然后以收民心、扬军威双管齐下的办法,一举消灭叛乱。只派精锐出击,虽胜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观望的情势下,就是劲卒,亦未见得能够获胜。
“怎么样?”王全斌问:“你想来别有所见。”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诚地说了出来。
“不错,不错!”王全斌一叠连声地说:“我正就是这么在做。不过眼前的士气要维持,闭城而守,过于示弱,所以我必顺要让廷翰替我打个胜仗。”
听他这么说,曹彬不便再持异议,答应第二天就把张廷翰派过来。
22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员,以参知政事吕余庆和西川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为首,齐集位居闹市的成都府衙门大堂,等候钦使宣旨。吕余庆为了要让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饬纲纪、安抚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户曹参军,通知乡约地保,准许百姓到成都府衙门来听宣旨。
因此,吕余庆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会,等老百姓闻风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仪卫去迎钦使;丁德裕在鼓乐前导、卫士簇拥之下,骑一匹高头大白马,手捧黄封,得意洋洋地迤逦而来。一到成都府卫门,吕余庆和王全斌率领文武僚属,把他迎了进去;只见大堂上已设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于是堂下吏役应声高呼:“接旨——”
鸣炮鼓乐,闹哄哄地乱过一阵,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诏旨,重新大声宣读了一遍;接下来要遵旨处分米光绪了。
移开香案,铺设公堂,一共是六个人会审:吕余庆、王全斌、刘光乂,崔彦、王仁赡、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绪,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为军律所不许,这一下失去自由,将是被治罪的先声;但犯纪律的不止他一个,所以心里还不怎么着急,终夜忖度,对看守的人说,至多不过革职的处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见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长官,堂下无数围观的百姓,脸上顿时变色,一心知事态严重,超过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见吕余庆杀过一个喝醉了酒抢劫商人财物的士兵;像这样以军法审讯一个将官,还是第一次。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开读圣旨,已决定了米光绪的命运,因而心存怀疑,不知道这样会审是有意摆一摆场面,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要伸张法纪,判米光绪以重刑?这出入之间,可以看出朝廷对地方的态度,有没有安居乐业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见端倪。这样,自不能不寄以关切;所以人虽多,秩序极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堂上。
堂上主审的是吕余庆,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谅解和支持,决心要为老百姓说话。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摆个场面;只是不像观审的人所猜疑的那样,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管军律的幕职官,已经备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吕余庆翻开第一页,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审讯的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光绪。”
“你本来是什么官职?”
“原任御厨副使。”米光绪说:“现任归州路行营马军都监。”
“归州路行营的军纪很好啊!”吕余庆故意这样说;暗中刺了崔彦进、王仁赡一下,用意在让他们知道惭愧。
在米光绪,自然是就话答话:“是!”他说:“归州路的蜀军,望风投降;大军亦秋毫无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无犯,才会有望风投降的战果。你身为军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这里不谈用兵,只谈军纪。”吕余庆打断他的话问:“全师雄叛乱时,你奉派的是什么任务?”
这一问,米光绪为难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帅之命去招抚。”
“原来是招抚。”吕余庆紧接着问:“奉派了这个任务,你总有你达成任务的做法。你说,你是怎么个打算?”
“我——”米光绪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乱的人,要临之以威,才能就范。”
“这是威力,不是招抚。”
“原是要恩威并用——”
“对!”百余庆通紧了问:“你施了什么恩?”
“我派人跟全师雄说,赶快投降,朝廷会加恩,不但不罪,依旧任用。”
“全师雄怎么答覆?”
“他没有答覆。”米光绪加重了语气说:“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从。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就临之以威了?”吕余庆用的是讥刺语气。
“在那时,不能不作断然处置。不错,我杀了全师雄一族,这是制裁;全师雄也杀了我们的好些兵。”
吕余庆冷笑一声,转脸问道:“王都帅,你给米光绪的命令,可曾有什么‘制裁’之说?”
“没有。”王全斌答道:“我只这样授权,如果招抚不成,可以相机进剿。”
“杀那些虽在军中,并无武器的妇孺老幼,可算得是‘进剿’?”
“那怎么是?不是!”
“你听见没有?”吕余庆对米光绪又说:“全师雄叛乱,自有国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当时是事实需要。”米光绪强辩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吕余庆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声声‘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为我不曾读过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张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这里。你说‘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问你,全师雄为少数叛卒所挟持,本无作乱之心,你杀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乱的路上去,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绪低下头去不响了。虽然语塞,但也不曾认罪。堂下观审的人,便在小声议论,认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问你,”吕余庆的神色更严重了:“你纳了全师雄的爱女为妾,可有此事?你实说,不许抵赖!”
“我不赖,是有这事。”米光绪依然强辩:“那是人家自愿的”
“谁!谁自愿的?全师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杀了她家的人,她家还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吗?”
“参政!”米光绪仿佛要赌神罚咒似地:“确是自愿。”
“强盗杀人,事主家献上女儿,求强盗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吕余庆仰身靠在椅子上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说自愿,那全师雄就是你的老丈人,当时为何不来认亲?一认亲,不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语声未终,堂下发出笑声;东也“噗哧”,西也“噗哧”,颇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问官,却都把脸绷得更紧——不是如此,就也会忍不住发笑。当然,只有米光绪不会觉得吕余庆的话问得有趣,他低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知罪了!求参政念我一路而来。并无过失,从宽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严重了。”吕余庆吩咐:“让他画供!”
于是在一旁录供的刑曹参军,取了供状,又拿一支笔,亲自下座送到米光绪面前。
他似乎想强作镇静,取过供状,低头细看;但堂下看不见。堂上却清清楚楚发现。他捧着供状的双手,已忍不住发抖。
“录得对不对?”
米光绪抬头望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对,对的。”
“那就画供!”
笔送到他手里,他抖颤着画了个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参军随即把供状送上公案,吕余庆便右手递了给王全斌。
王全斌没有看供状,却看着吕余庆的脸,彼此从眼色取得默契,可以开始宣判了。
“米光绪!”吕余庆问道:“你有什{奇书手机电子书}么话交代你家属?”
这话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绪难逃一死了。而米光绪则是神色大变,几乎站都站不稳,这要一倒了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曹彬相当着急。
“米光绪!”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喝道:“你的军人气概呢?”
听得这一喝,米光绪总算稳住了身子,朝上说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经抵罪;我立过功,朝廷自会抚恤。我没有话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吕余庆略停一停大声说道:“米光绪违犯军律,罪行严重;奉旨审问属实后即行正法。绑下去!”
堂下虽无欢声,却无不点头。于是笳角高鸣声中,就在成都府衙门前面,清出一刑场;被刑的米光绪,死后又复枭首,用小木笼子盛了,传遍各营,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门都贴出“誊黄”的谕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对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时恢复了。
23
为了受降的仪制,礼部官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入歧途的子弟,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激。但司礼的官员,认为受降是大典,国家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于是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日。
被安置在玉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身;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棒出一个包裹来,踌躇未定,欲语又止,终于背过身去,悄悄地拭着眼泪。
“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衣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的是那套衣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