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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读到舒日长搜出的那两张卷子的时候,众人都有些惊讶。特别是在读到第二张的时候,一个考官击节叹道:“这人,这文章竟可以这么作,真是大开眼界了。我陕西什么时候出过这么一个人物,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州府慧眼识人,选来的人才。”
“诸君且听这个破题!”说罢,禁不住高声朗诵起来:“必欲闻道者,其心可想也。”
这或许没有甚出奇之处,但听到后面众人都抽了一口冷气。
“夫期之夕死可矣,而道尤不易闻,况其不然者哉!夫子以人之于道,若不欲闻之,而未尝不自谓闻道也。乃为言勇于闻道这之心曰:学者之为雪,将以何为也?”
“秒哉,妙矣!”那考官神色激扬,一口气读下去,直到最后一句。
众考官都是识货的,顿觉此文虽然平实,却将道理说尽,显示出深厚的经学素养,非老于学问者不能为之。而且,此文中带着一股从容、自信、豁达的气度,此中滋味,非常人能够写出。
正是第一场第二题《朝闻道,夕死可矣》。
还没等大家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更大的震撼还在后面。
接下来,那人继续道:“诸君,前番阅卷的时候不是有考生将《毋我》看成母我了吗?我再念这张卷子的第三题。”
众官都是一笑:“快念,快念。”
那个考官清了清嗓子:“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何言之?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着也。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
这下,没有人在说话,都屏住呼吸静静聆听。
如果说先前那题作者写得简朴平实,这一文却大开大合,如同滚滚大江大水,一路向东,肆意恣肆纵横。
一股寒流突然从背心生起,叫所有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大家看来,八股文不过是块敲门砖,一旦敲开仕途之门之后就可以扔掉了。早年进学科举的时候,大家专一在格式和文字上下工夫,务必叫人挑不出错来。
却不想今日在此人笔下,这八股文竟被他写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就算再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其中澎湃的气势,感受到汉语言文字中的优美。
恍惚中,一个羽扇纶巾的学者跃然而出,仰天长啸。
他就是王夫之,王船山先生。
这文字中有魔力,有神在。
“备天下于我,斯毋我也。夫不见我于天下,而见天下于我,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一个考官俄咏出声。
不等他念完,另外一人大声喝问:“何言之?”
第三人接道:“有天地万物而后有我,此事之可测以其实者也。唯有我而后有天地万物,此理之可信于心着也。知天地万物之固有,而知我之有夫天地万物!”
就这样,你吟一句,我接一句,将这篇文章唱完。
到最后一句“小人哉,恶足以知圣!”所有人都同时用足力气一巴掌拍在案上。
“啪!”回音激荡。
再看诸考官,都是身体颤抖,面色发红,眼中泛晶亮泪花。
李祯等了半天,等到大家的情绪平稳了些,才缓缓道:“浮屠谓七识分执八识相分妄计为我,乃生死无明根本。无父无君,禽心鬼计,皆自此而兴。鄙儒引此无我以附会直,得罪于名教以侮圣言,无可逭己。”虽然是给了最后的评语。
这评价极高,可以说是国朝各省乡试以来从来没有过。
舒日长:“有此文,本期秋闱再无遗憾了,当为案首。”
“对,单凭此文,当得第一,否则天下人如何心服?”众官都同时点头,这篇文章已经彻底将他们征服了。
一个考官道:“此作是哪房遗落的,好再被大宗师们搜遗搜了出来,否则,若是传了出去,我陕西官场都是面目无光。”
先前那个朗诵卷子的考官看了杜生辉一眼,似笑非笑:“是黄字号考棚的。”
所有人都在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杜生辉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紧咬着牙关。
突然间,一个考官道:“依我看来,这文也不是太好,其中有不少瑕疵。”
有人不服,喝道:“什么瑕疵,愿闻其详?”
那个考官道:“比如‘其功不居,其名不尸,斯为圣人之弘尔?’这个疑问句,结尾用什么‘尔’换为‘乎’似更妥当。”说着他忍住笑,连连拱手“一孔之见,一孔之见!”
“哈!”大家都知道他是在讽刺杜生辉在科场舞弊,连脸面都不要了,将这么好的文章埋没掉。这难看的吃相,已经是没有底限。见他说得有趣,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杜生辉的牙齿已经将嘴唇咬破,有咸咸的液体渗出。
“好了,肃静!”李大宗师咳嗽一声:“排名次吧,大家核对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晚间就出榜。”
又忙了一气,计算妥当,名次于终于排了出来。
虽然还没有拆墨卷对读,但各房究竟录取了多少考生却已经算出来了。
门生的多寡直接关系到房师门的谢师银子收入、人脉的面子,不由得人不关系。本次陕西秋闱取士五十,一般来说,每房都有四五人中式。
不过,这其中汉中府汉阴县代知县运气最好,经他的手送出去八个举人,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也忘记去擦。
最差的是杜生辉,全军尽墨,无人上榜。
按照明朝科场的规矩,搜遗中式的举子是没有房师的,要感恩,这份人情也要记在两个大主考的身上。
而且,说来也怪,从他那房搜遗的两份卷子名次都非常好。先前大家击节叫好的那份卷子众望所归,得了头名案首。另外一份也写得非常出色,竟得了第二。
大家心中感慨的同时,又是鄙夷:杜生辉小人心胸,本来竟他手能够送出一个解元一个第二名的,这下好了,笑死个人呐!
杜生辉强忍着翻腾的内心,硬撑着。
到了晚间,主考官李祯和舒日长下令调来考生墨卷,拆了密封口子,由对读官对照朱墨两卷,核实考生姓名、名次。因此,所有的内、外帘官都到了,将一座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作为监临官的陕西布政使高凌汉拆开封口,交给按察使唱名。
这次宣布名次乃是由低到高,颇花了些工夫。
陕西境内又什么人才,哪里人还没有中举,实际上都是装在各地方官心里的。
听念到自己治下的秀才的名字之后,地方官和房师同时面露笑容,或曰:“黄生此人本官却是知道的,家境贫寒,已经靠了十年。此番能够中举,也是老天可怜!”或曰:“呓,孙生也中了。这是他第一次赶考吧,竟也蟾宫折桂。他才十八岁,未来不可限量啊!”
又或曰:“岳生也中了,好,好,好。他都八十有二了。中了举也没什么用处,当了切一桩心愿。”
等到本次乡试第三名之后,就论到前两名了。
这二人都当初都是被杜知县刷下去,然后又被两个大宗师搜遗搜出来的,颇具传奇色彩。顿时,大堂里静得只剩呼吸声。
对完卷子之后,高凌汉念道:“第二名,临兆府河州任惟一。”
“原来是他,此人我也听说过,是个寒门子弟。”下面的官员交头接耳起来。
“这人名气不小啊,乃是我陕西青年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诗文甚是了得,这是他第一次参加乡试吧?”
“好险,差点落榜。”
“若非大宗师们公正有责任心,任生就糟糕了,不容易,不容易。”
“是啊!”一阵感慨。
听到此人叫任惟一,杜生辉心中一跳,大为羞愧:竟然是他。
原来,陕西一地文教不发达,也没出什么人才。但凡有个好的读书种子,都被地方官和学官当成宝贝,是要靠他替自己长脸的。
这个任惟一年纪轻,一进学,就显示出过人的才华。所作文章经常被作为范文被书商买去,刻印在时文集子里。
在陕西人心目中,这人就是他们的骄傲。而且,任生又是出自河州这样地方,那里已经好几十年没出过举人。这次被自己刷下去,临兆府的学官和河州知州不知道要恨他杜知县到何等程度。
第229章 出榜()
见下面低声喧哗,秩序有点乱。作为陕西省的布政使,高凌汉面色一沉:“肃静,现在宣布本届乡试头名案首。”
众官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皆好奇今期第一名话落谁家?
明朝共划分为两京和十三个布政使司,十五个省级行政区域。也就是说,每次乡试,全国要产生十五个解元。国朝开国六十余年,能够做解元的统共才三百出头。一旦登榜,那就是天下闻名。
而且,能够在残酷的乡试考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独得魁首者,谁不是一时俊彦。有好事者做过一个统计,每届每省得解元者,都会在十年之内考中进士,出仕为官,没有一人例外。而且,因为名气在那里,在官场上走得也很顺当。
所有人心中都在想:“我陕西的解元不知道又是谁,倒想不出来。”
高凌汉接过已经撕去弥封的墨卷,念道:“第一名,平凉府……”接着就是一愣,竟顿住了。
须臾,才道:“平凉府庄浪县高——文。”
“啊!”一直没有说话的杜生辉禁不住低呼一声,所有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怎么是他,不可能,不可能的,高文那贼子竟然高中头名解元。
他的卷子竟然在本官负责的考号中,不可能,不可能!
一时间,心中竟是如同响起了一道霹雳,震得他无法呼吸。
隐约中,他感觉自己好象做了大错事,说不好这场乡试一结束,就要身败名裂。先前转桌阅卷的时候,他已经看得明白。得第二名的任惟一的卷子正是被自己亲手淘汰下去的好卷,至于解元卷,他当时已经将推荐到足够名额的留有关节的卷子,根本就没有看。
若自己再小心些,这份卷子怎么可能漏过……不,就算这卷子作得再好,又恰好被自己看到。估计也是会被扔进废纸篓中去。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卷子的主人就不是高文。
自然是要将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
怪就怪两个大宗师多事,偏要去搜遗。
出了这事,我杜生辉还有何面目立于世间?
强烈的愤怒和屈辱从心底升起,到这个时候,他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心中有的只是恨。
……
“高文,原来方才那篇文章是他作的,真好,真好呀!”
“对了,这人本官听说过,他是今年第一次参加童子试的。县试得了第一,院试也拿了头名,想不到这次乡试又得了案首。连过四关,了不起,了不起!”
“什么,今年第一次参加科举,就一气儿中了举,这这这,这还是人吗?”
“自然不是人了,凡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众官呵呵笑起来:“普通人自然是作不出来的,这个世界上果然是有天才一说的。”
“不过,可惜啊,可惜。”先前说话那人不住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