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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要抢——,啊——!” 狭小的诊室回荡着我的惨叫声,我抱着头在地上滚动,可是那可怕的剧痛如影随形,让我找不到喘息的余地——。
——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明亮的大街上了。 四下里闹哄哄的,我慢慢抬起头,听到周围一阵吸气的声音,勉强睁开一个眼睛,我挣扎着从地上一节一节支撑起身子。
这是在静安里,离家大概有六里地,三点多了吧,我不想让阿南等。
右腿钻心一样疼,我用袖口擦擦眼睛,血已经不流了,干干地结在脸上,围观的人群自动地闪开了一条路让我过去。
我慢慢往外走。
“这个哥哥怎么啦?” 一个小女孩儿嫩嫩地在我后面问。
“这个哥哥不是好孩子,抢人家东西。” 一个女子的声音,不知是女孩儿的妈妈,还是姐姐。
六里地,走得快的话,用不了一个小时,走得慢的话,就不一定了。
我中间停了一次,摔倒在墙根那里就没了知觉。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好多次,我都想就这样躺下,再不起来,可是我知道,那样,恐怕就再也起不来了,肖南还在巷口等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离家还有半里多路。半里路,不过几百米,右腿麻得完全没有了知觉,我觉得我真的不行了,肖南这个王八蛋,难道就不知道走远一点来找我吗。
终于,我停在了一盏蓝色的路灯下,沿着墙根,我慢慢地滑了下去,轻轻把头靠在后面,青砖上,还留着白天的余温,热乎乎得很舒服,眼前的幽幽的蓝色慢慢地变化起来,先是完全地漆黑,然后是一片明亮的,斑驳的白斑——。
“阿同,阿同!阿同!!” 模模糊糊里有人叫我,我不想理会,我很疼,不要吵。
突然,我的身子猛地一翻,接着肚子硌上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我叫了一声,醒了过来,身子已经晃晃荡荡挂在了半空。
“哥,哥——,” 我觉得我还不如马上就死了得好,“肖南!你忘了,要用抱的,不要用——抗的!”
“我还得拄拐杖呢!” 肖南喘着粗气说。
这茬儿我倒忘了,我迷迷糊糊地想,幸好不过几步,我就再没有了知觉。
(二十一)
“阿同,阿同!”
迷迷糊糊中,似乎肖南在一直叫我。
有热乎乎的东西敷上我的眼睛,刺痛让我不觉皱了皱眉头。
“阿同,你醒了吗?” 肖南温柔的声音响在很近的耳边,我浑身疼得难受,所以不想睁开眼睛,让他叫吧,急死他拉倒。
大概是见我没有反应,他不叫了,旁边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不一会儿,他稍稍掀开了我胸前的被子,又一个热乎乎的湿毛巾搭在了肩头,我舒舒服服地躺着,嘴角忍不住有了一点笑意。
四下里很安静,肖南出去了吗?
突然,一个温暖而柔软的东西压在了我的嘴唇上,这是什么东西?
它干燥而濡湿的、轻柔而沉重地,留连不去。
暖暖的、清风一样的呼吸,掠过我唇上细细的汗毛,难以觉察地一起一伏。
我动弹不得,四肢千斤般沉重。
一滴温暖的水珠打在我的脸颊上,湿湿地滑下去,慢慢溜到了脖颈下面,麻麻痒痒。
肖南在吻我。
肖南哭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台灯亮着,肖南黧黑的脸,肖南撇下去的嘴角,肖南深情的眼睛,肖南睫毛上的水珠,近在咫尺,却如在梦中。
“阿南。”
他愣住,抬起眼睛,脸居然红了,张口结舌地看我。
“对——不起,我,阿同,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的脑袋依然在停滞中,但是我的胳膊却已经钩住了阿南的脖颈,我红着眼眶把他慢慢按下来,于是,他温暖的唇,重新覆盖了我的心灵。
我一生中第一个缠绵的,美丽的吻,积聚了我二十年酸涩的爱情。
过了好久,他终于松开了我,我抬起手,慢慢摸过他长了胡茬的腮,他还是那么帅,连那眉间因为忧愁而留下的痕迹,都是动人心的。
“为什么,肖南,” 我轻轻地问,“——是为了报恩吗?”
他在我的手里微笑了,胡茬划过我的手心,麻苏苏的。
“就算是吧,我原想——等到下辈子的,可是,我等不及了。”
“这,算是爱吗?” 我如同自语。
“怎么样——才算呢。”
“——” 我无语。
“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能比你给我的更真诚,”他说,“如果我再放弃你,我还配得到什么。至于我——,”
我第一次见到肖南羞涩的样子,真的是——动人,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他,似乎连说话都笨拙了起来。
“我——,阿同,你不在家,我心里就烦;你回来晚了,我就害怕;昨天,看见你在路灯下的样子,我——我的魂儿——都要丢了。
我对你,或许比不上你对我的好,但是,它一样真诚。 好阿同,不要推开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珍惜,我最该珍惜的东西。”
他的脸实实在在、近在咫尺,那双依然有些落寞的眼睛静静地、温柔地看着我。
我知道,在这一瞬间,秀明梦想的东西、杜丽娘梦想的东西、以及那个思凡小尼姑梦想的东西,在我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 渐渐地,眼泪模糊了肖南的样子。
我等了那么久,难道不可以哭么。
神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神错了,那都不是爱,爱,是两情相悦。
肖南轻轻吻去我眼角滑下的泪珠,道:“二十来岁了,还哭。”
我泪眼婆娑地翻一个白眼,他笑了,仔细把我的手合在掌中。
“李同,给我时间,让我慢慢学。”
“你觉得你能学会吗?” 我又问。
“学会什么?” 肖南说。
“当个兔爷儿。” 我说。
“嗯,应该不难吧。” 他突然诡秘地笑了:“反正我已经试了好久了,半夜里被男生抱着胳膊睡觉,滋味也挺美。”
我渐渐竖起眉头,把一只眼睛瞪得溜圆,另一只眼睛还肿着,一条缝而已。
“肖南,——你太卑鄙了吧!”
滑稽的是,第二天,在我烂乎乎的长裤口袋里,发现了大概能用三天的盘尼西林,我啼笑皆非,那个胖乎乎的密斯托刘,从此在我的记忆里,不再是一个十足的坏人。
更让我啼笑皆非的是,那药被肖南偷偷放在饭里,给我吃了。
肖南还在渐渐地好转,没事儿人一样。
以后的日子想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好像白挨了一顿揍,不过谁能知道未来能发生什么事呢,这个世界上,只有被抓住的小偷,才会后悔。
九月十一号的白天,爆炸声似乎突然近了,晚饭的时候,肖南一瘸一拐地上楼来,手里端着米饭和一碟炒蛋,香气四溢,我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哪里弄的?” 我惊讶地问。
“巷口问小店的老板娘买的,不对,是换的,用绮真的开司米披肩。”
“换了多少?”
肖南笑了,把折叠桌子放在床边,道:“十个鸡蛋,那个老女人。”
“嘿嘿,她叫罗四娘,抠了点,其实人不算坏。”
“是吗?恐怕是看我五大三粗的,不待见。”
肖南说罢拧开台灯,过来扶我,我受得大多是皮外伤,除了腿疼肋骨疼,再加上点头昏,其它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不过我还是偷偷地、快乐地享受了肖南的服务。
肖南坐在我对面吃饭,有点闷闷的。
“怎么了,阿南,还在想鸡蛋啊?”
“不是,——日本人已经打到江湾了,他们说,守宝山的十八军有一个营全都死了。”
“可是,我怎么听见白天街上敲锣打鼓的。”
“是在组织市民自救队。”
我抬头看肖南,他没有什么表情,只管低头扒着米。
“阿南,你觉得,我们守得住吗?”
“管他,吃你的饭。” 他皱着眉说。
肖南居然还弄到了一份头两天的报纸,吃完了饭,他去收拾碗筷,我急切地在报上搜索着战况报道。
“蒋委员长发表《对中国共产党宣言的谈话》;共军主力部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总指挥为——;美国飞行学校在昆明成立,以美军标准培训空军——;第二、第三集团军等回防津浦线,誓死保护——。”
我心中一疼,终于还是有了一点爸爸的消息,他们隶属第二集团军,应该已经退到了徐州一带。 我正趴在枕头上专心致志地看,报纸却粗鲁地被人抽走了。
“干嘛?给我!”
“别看了,看了也没用,” 肖南霸道地把报纸扔在地上,递过来热热的毛巾道,“过来,洗洗。”
我蔫蔫接过来,只穿了短裤,坐在床边上擦身子,肖南把报纸小心收在书架上,走过来帮我。
我背对着他,看着墙上的一动一动的人影子发呆,毛巾不轻不重地擦着我的后背,肩膀,避开了可能引起刺痛地瘀青,我翻过身来,肖南已经又冲洗了毛巾。
“我自己来吧,剩下都够得着了。”
“你抬胳膊不疼啊?” 他不冷不热地说。
我傻笑,歪歪脑袋,脖子是还有点疼。
肖南的大手握着热乎乎的毛巾,慢慢擦着我虽然细,但还算结实的胳膊,突然,肖南住了手,眼睛停在了我的脸上。
他慢慢伸手过来,我一抬眉毛,他已经撇着嘴从我嘴角那里沾起了一个米粒儿,我咧开嘴笑,阿南慢慢地把手指举到自己唇边,垂下眼睛看了看,突然笑着放进了嘴里。
“都——干了。” 他用牙研磨着,坏坏地笑。
肖南蹲在我的面前,只穿了一个背心,结实的骨骼外紧紧裹着薄薄的肌肉、黧黑的皮肤,在桔红色昏暗的灯光下,随着擦拭的动作,温润有力地轻轻晃动。
我看着他还在蠕动的嘴唇,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阿南。” 我喃喃地说。
他抬头看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手里地动作,慢慢抬起了身子。
“嗯?”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的眼睛——象头鹿,”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变得有些谙哑,“——很黑,很亮。”
空气似乎一下暧昧昏乱起来。
柔和的灯光里,肖南线条分明的脸慢慢地靠近,我的脸火烧火燎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地面隐隐震动了一下,台灯灭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停电了!我吓了一跳,肖南却噗哧笑了。
“是老天爷关照呢。”
黑暗里,肖南突然间压了下来,我费力地侧过脸问道:“会不会是要炸租界了。”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