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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八月十五就这样来了,然后,八月十五又这样过去了。
那两个人已经成了夫妻。
黄纪萱,陌生的梳辫子的女孩儿,现在和阿南一起,在母亲卧室里的墙上笑着,原来,那里只有我们兄弟。
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在妈妈跟前闲话的时候,我就要么抽空整理在延安收集来的那些民歌儿,要么换上西装,出门去找原来那些吹拉弹唱的朋友,一起听他们从国外最新带回来的唱片。生活似乎渐渐满满当当起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一次朋友们问我这两年都去哪里晃了,我说我去了苏区一躺,他们便都同声笑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俏皮话。
可是寂寂长日,我如何真的能填满,填满了不去再想阿南。
小时候爸爸为我们买的那架老钢琴有一个键已经坏了,我懒得叫人来修,一直拖到了秋天。
这天,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我一边慢慢弹一边低声哼唱,凑合着润色那首《两家情愿》。
“……
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
百灵子雀儿朝天飞,你是哥哥的要命鬼。
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厄的干妹妹,便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里,是谁还在那里唱这样疯狂的歌?
不停俯首在挡板上,我轻轻哼唱着修改谱子,一时忘形,不知不觉便唱错了词。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咱们无缘份,便狼吃了弟弟也不后悔……”
“小少爷,太太叫你呢。”
我悚然一惊,忙抬起头来,秀明一手扶着门框,正站在书房外面。 秀明青色的大褂下面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却还没有回自己家休息。
“姆妈找我有事?”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什么。
“李署长的太太刚刚来过了,好事啊。” 秀明笑说,虽然成了小妇人,可是高兴的时候,脸上还隐约留着少年时顽皮的样子。
我一听叹了口气,用手搓搓脸道:“一个月七八趟,烦不烦啊她,我又不是个瘸子找不到老婆,用她瞎操心!”
“这是我们太太央着人家的,要怪就怪你左赖右赖不肯去相亲。”
“你去告诉姆妈,说我忙着呢。”
说罢,我不耐烦地继续低头弄我的东西,等了半天,没听到秀明离开的脚步声,我不觉抬起头来。
秀明还在那里站着,怔怔地看着我,背对阳光,秀明腮边一缕松散的头发变成了透明的绛红。
“秀明?”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
“小少爷,” 秀明慢慢说道,“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活一点。”
我警觉地看她,她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世界上,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
我缓缓从钢琴前站起身,向秀明走过去。
“秀明,你在说什么?”
面对着我,秀明还是习惯地垂下了眼帘。
“……小少爷,从小,你就比大少爷温和,常常和我说话,我……,”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丫头总是容易有……非分之想。”
我呆住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地出现在秀明低垂的睫毛上,她抬起眼睛,苦涩地看着我。
“可是,您的眼睛里就只有……大少爷。”
我无法想象那一刻我的脸色。
“……后来,您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偷着哭了好多天,什么念头都想过,” 听着秀明说这陈年旧事,我不觉暗自心惊。
“……可是,我终究是没做什么傻事,小少爷,人如果死不了,就得尽量往好处活着。所以,媒人再来的时候,我就打定主意,见天想着您,不如好好给自己找个婆家。”
秀明停一停,睫毛上的水珠悄悄掉了下来。
“……小少爷,忘了南少爷,找个好姑娘吧。 日子长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秀明低下头,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唇边微微漾起了一点笑意,“就象我,不知不觉,连孩子都有了,再想起过去的事,就全当是……杜丽娘作过的一场好梦吧。”
我怅然不能成言。
秀明微微侧过身子,看着廊子上挂着的画眉笼子道:“……南少爷的心思太多,不会拴在一个地方,你若是能放下他,那才是一辈子的福气。”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两个人呆呆在门前站着,看北风片片卷起地上枯黄的梧桐叶子,直到我惊觉秀明脸上露出了疲惫之色。
“谢谢你劝我,秀明,” 我心乱如麻,皱眉敷衍道,“……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秀明点点头,伸手把腮边的头发掠到耳后,“少爷,那我先过去了,太太那儿别担心,我会劝她。”
说罢,秀明转过有些笨重的身子离开了。
“秀明!” 我在后面叫她,“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秀明回头道,“你放心,小少爷,这辈子,我都不会对别人说。”
(十五)
我知道应该听秀明的话,我还能想什么,想他们几时生孩子么。
有一半是为了妈妈,另一半算是为自己,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相亲,这个不成,没关系,还有下一个,反正,北平有很多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
可惜何小姐有狐臭,刘梅馨太瘦不宜生养……,恶毒吗,有一点吧,虽然知道不该带着一股怨气害人害己,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过得下去。
因为我真的是个疯子,因为当我坐在何小姐对面的时候,我真的在想,他们还好吗,几时生孩子。
三六年的秋天,我的四合院依旧平静,而外面的世界却更加疯狂。
酒楼上相亲的几个月里,日本人不断增兵华北,节节进逼,零星战事,已经打倒了北平城外。传来的消息里似乎总是坏多过好,先是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不久傅左一将军则在绥远打了一个小小的胜仗。至于陕北,西北军东北军和共产党的战事一直在胶着之中,隐约还有传闻,说东北军与共党过从甚密,明打暗谈,已经让中央政府日渐感到了不安。
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往年,银杏树的叶子一落光,北平城里就开始萧索了,今年似乎反而更加热闹,大街上不断地有学生游行,后来,连唱戏的荀老板他们,也借故拒绝了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成立周年的庆祝演出。
大家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希望能够国共合作共同抗战。
若是爸爸和哥哥能不再打了,他们是否就可以回家了呢。
十二月,西安突传惊天变故,战事顿停,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当月底那天传来国共双方决定停止内战、合作抗日的消息时,母亲不由大哭起来。
那天,是一个风雪之夜,我刚刚睡下,就隐约听到远处大门有响动,突然想起来秀明已经回家待产了,刚来的小丫头秀言年龄还小,我只好自己笈上鞋,披了大衣,踩着咯咯吱吱的积雪跑去开门。
黑漆大门打开,门外昏黄的电灯下,站着头戴军帽,斗篷上挂满了积雪的父亲,我一时呆住,想想,上次见到爸爸,还是在李各庄那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不知不觉已经八个月了。
爸爸也愣住了,半晌才伸出胳膊搂住我道:“还好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让我白白为你们两个担心。”
说来可笑,国共和谈,突然之间,我的哥哥和爸爸就不打仗了。
这个春节,虽然有日本人在城外驻着,家里还是出现了少见的快乐,厢房里重新住进了卫兵马夫,廊下处处挂了灯笼,妈妈还找人重新油漆了有些剥落的大门,铺换了堂屋前个别裂缝的青砖。我自然明白妈妈的心情,哪怕赶明儿城破人亡了,也总好过父子相残,煮豆燃萁吧。
一天晚上,爸爸没有出去,妈妈却被副官夫人请去看戏了。 我到书房的时候,爸爸正在写东西。
“爸,肖南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吗?”
爸爸抬头看着我:“我不是都给你们说了吗,他很好,听说已经当了一二五师的师长了。”
“是吗,” 我嘴里应声,眼睛却执拗地盯着父亲,“那你为什么为我们两个担心。”
爸爸一愣。
“我什么时候不是为你们两个担心,” 爸爸转而道,“你妈妈看戏快回来了,去接接她吧。”
“肃托运动还没有结束吗?” 我道。
爸爸看着我,眉头的川字在灯光下益发深刻。
“爸!” 我渐渐有些惊恐。
爸爸叹口气,终于,避开我的眼睛低声道:
“刘义勉被捕了。”
我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紧,惊疑不定不觉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
“肖南倒是没事儿,还升了半个格儿。”爸爸停停又道:“所以我才会日夜悬心,还好,你已经离开了陕北。”
爸爸的话说得不连贯,但我已非当日无辜少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阿同,你不要太担心,” 看我站着不动,爸爸突然问道:“你相亲的事怎样了?”
我一惊,疑惑地看他。
爸爸顿了顿,放下手中毛笔,站起来搓搓手方道:“肖南我是指望不上了,爸爸抱孙子的事就靠你了。”
我悄无声息放下心来,转身拿了门后的大衣递给爸爸,笑道:“我该去接妈妈了,顺便问问李副官的太太,有没有什么最新的小姐出炉。”
第二天一早,我便要出门,地上的雪还没有化,但院子里早已经扫干净了,角落处留着半人高变成了灰色的雪堆,只有墙头和屋顶的积雪还是白色的,整齐地勾出青砖灰瓦、小巧飞檐的曲线来。妈正在大门口指挥着秀言贴春联儿,秀言跐着门槛儿,小脸冻的红扑扑的,见我过去,笑着叫我道:
“小少爷,你看这联子贴得好不好。”
我抬头,黑漆门上醒目处端端正正贴着两个四方联,红底黑字,是爸爸刚硬俊拔的颜体:
“壮志难消,唯愿乘长风收我千里江山
亲情自遣,得闲挂征袍细品万金家书”
我点头说好,笑着看妈妈,只有我们明白这联中家书所指。 爸爸表面上冷峻,实际上是个纸老虎,暗地里,不知把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几回。
姆妈突然抓住我的手,仔细看着我道:
“阿同,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舒服吗?”
“姆妈,你眼花了吧。” 我拽出手来哈气,掩饰地竖起大衣的领子,脑子里却不觉闪过了凌晨时的噩梦,象在上海时那样,我又梦见他死了。
“是吗。” 姆妈问,“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去朋友家逛逛。”
“哦,去吧,也别老闷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