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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似水年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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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他那样的人,对谁都殷勤,惊鸿一瞥的红粉佳人,志同道合的蓝颜知己……可是兄弟只有一个,爱人也只有一个。记得他身边的男人么,梳着大背头的、挺英俊的男人,那就是他的兄弟……”后面的话我没说完,他已经狠狠抹了一把脸,推开我向外走去。我看着藤真健司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单薄得像片纸蜻蜓。  
 
 夜深,我在房里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藤老板说得真对,那么好看的一双眼,从画里向外望出来,仿佛只看着我一人,仿佛就是为我而生。那么好看的一头红发,那么好看的一副身体……这个男人,只有被变成一张看得见摸得着的纸,才是属于所有人的美好记忆。  
有人敲了敲门,轻轻走进来,又把门关上了。是表妹,她说:“哥,我睡不着,这几天心里总是堵得慌,怪难受的。总觉得今日过了,明日一早醒来,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我安慰她:“别怕,有我在,怕什么。”  

她说:“我听姨父说,好像要举家搬到法兰西去,因为那儿有你过得很好的叔父。我的父亲,虽然现在放不下经营了十几年的生意,晚些时候怕也会过去吧。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说:“离开就好。”  
她看到我面前的画,眼睛一下子亮了,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凸凹的油彩,啧啧赞叹道:“真好看,哥,这回全部上了颜色呢,比你速写本上的都好看。”  

我看着她羡慕的神情,说:“喜欢么,要不我给你画一张,你当模特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么,我真的也能像他一样……”  

“为什么不能?”我轻抚她的头发,“你这么漂亮,画上的你,一定更漂亮。”  

灯光下,她羞涩地坐在木椅中,两腿并着,手搁在膝盖上,带着少女处子似的含蓄和矜持。我支起一块画布,慢慢描绘着她花苞一般的脸。  

潮水般的呐喊,像筛子里跳跃的黄豆一样噼里啪啦扑面而来,狠狠地砸,狠狠地砸,震得勃发的嘶吼和血染的躁动像一片高高鼓起的膜,绷起来,越来越薄越来越透,要破了要破了要破了!  

我睁开眼,满头大汗。这是十二月十六日,我做了个撕心裂肺的梦,醒来耳边当真听到了梦中那潮水般的呐喊,在不远的大街上蒸腾。窗外天空压得很低,灰扑扑的,像正酝酿着一场愤怒的暴雨。  
 
我抓起衣服飞快地穿好,下楼径直向门外走去,被刘妈一个箭步拦在门口。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和表妹也都在,两个女人的表情都有些惶恐。父亲厉声说:“畜生,还想出去找死!今天所有人都待在屋里,哪儿也不准去!”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佣人准备早餐。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的日子,一大早城门就被怒涛般汹涌澎湃的群众撞开,成千上万学生吸取了七天前游行的经验,确定了路线和行动策略,在严密的组织下向天桥进军。  

不知什么时候,大雨倾盆而下,父亲悠闲地看着报纸,收音机里播报着游行示威和镇压运动的最新情况。我竖着耳朵倾听窗外,铺天盖地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听见压抑近百年的奴隶在咆哮:“打倒汉奸!”“反对一切伪组织!”“收复东北失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嘎吱嘎吱,收音机里那个女人的声音像夹带着杂音的机器,若隐若现的:“暴动的群众…… 天桥集合…… 又浩浩荡荡开赴正阳门…… 外交大楼……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  
 
“政负已经动用全城军警……两个团的武装军队……鸣枪阻止……” “市民聚集一万多人……市民大会通过,反对六项主张……” “……日军……正阳门……吱吱……嘎……”  
  
父亲皱了皱眉,伸出手把收音机啪的一声关上。这下便只剩无边无际的雨声,连呐喊都消隐。  

第二天中午,父亲照例坐在沙发上看新送来的邮报。我瞥见头版头条上印着几个油墨大字: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父亲看完一面,又翻过去看另一面。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低头揉了揉鼻子,把眼镜取下来用手帕仔细地擦了一遍,擦完觉得不够,又擦一遍。等到重新戴上,铮亮的玻璃反光闪了闪,将他镜片后的眼睛染得模糊不清。  

父亲端起杯子,喝茶的时候漏了些出来,在绸锦的长衫上溅出几滴圆斑。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把报纸折了几折,扔进壁炉里,上楼去了。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同我们一起吃饭。  
 
 又过了几天,学校终于复课,坐在一群叽叽喳喳的狐朋狗友身旁,我这才听说东北军一三一师师长樱木花道少将死了。十二月十六日傍晚,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架起成排机关枪,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群众扫射。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遭到身为国民党军官的樱木花道带领部队武装对抗,在正阳门交火,双方都折了些人马。据说那时红发军官大概是犯了老毛病,带着部下去酒馆喝酒,喝醉了脑袋一热,听说鬼子血腥镇压游行运动,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了。  
  
我问越野宏明:“然后呢,他在混乱中被日本人打死了?”  

“哪儿能啊,谁不知道东北军的樱木花道一旦打起来,能赶上猫的九条命,怎么着都打不死。我听人说,这事发生后,他少将的位置怕是不能坐了,就等着上面处分。结果处分命令没来得及下达,他当天晚上居然被人暗杀在驻北平临时司令部府邸的书房里,中了好几枪,死后房子还被人放了把火,烧得连尸首都快认不出来。”  

“凶手呢?”  

“跑了,抓不到了,连个影儿都查不出,肯定是不小的来头。上面也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平别的不多,多的是将军参谋长什么的,死了一个也没啥。”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水户洋平呢,他怎么样了?”  

越野宏明皱眉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樱木花道的那个好兄弟啊,这件事发生前的几天,他被少将派去延安做汇报,大约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下课铃一响,我收拾书包走了。这两天一直阴雨连绵,我走在雨中没有打伞,之前也没让司机接我。我的头发全被打湿,软趴趴贴在额前,对于这个世界,我连唯一抗争的权利都失去了。这雨不大,可是淅沥的水声一阵一阵涌上来,涌进我的眼中耳中鼻中口中,又凉又湿又滑,像一条条冰冷的蛇。我就要被它们吃了,就要被它们掏空五脏六腑、吸完血、啃光骨,只剩一张瘪瘪的皮囊……  

 那天晚上,我又跟父亲去广和楼听戏,仍然是当红名角儿藤真健司的班底。这一回没有武夫们嘈杂的吵闹声,父亲大概能过一把好瘾罢。  

这出戏是十分受捧的霸王别姬。演到第三场,虞姬一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又扑了粉、描了上翘的眼角眉梢,像个漂亮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在戏台子上,他是霸王的爱妃,是绝代的佳人,是爱情与勇气并重的女中豪杰。脱了凤冠霞帔,他也不过是个青年男子,有情欲,有私心,有普通男人平凡的愿望,想找个人,能被自己爱,能被自己抱在怀里实实在在地触摸。 
这幕戏的高潮来了。京胡嘎的一声奏响了夜深沉,咿咿呀呀的,一声比一声悲。虞姬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面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富贵穷通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他轻盈地开始舞剑,霸王开怀大笑。他又唱:“且听军情报如何。”  

戏台上的他就像一场梦,同那人一样。  

剧末了,虞姬同霸王帐外离别,虞姬唱:“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项羽白:“哇呀呀!”虞姬向项羽索剑,项羽摇手不与。虞姬白:“大王!四面楚歌又唱起来了!”项羽白:“待孤听来!”虞姬拔项羽佩剑,白:“罢!”那雪亮的剑刃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  
  
我的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知为什么,我总预感到这一抹下去,只怕藤老板就真的一命归西了。剑与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我恨不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他喊:好好活着!忘了他!  
当!佩剑掉落,虞姬慢慢倒在地上。虞姬死了,但他没死,他还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记着那个人,也只有活着,他才能忘了那个人。我看见他闭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这戏里戏外,真真假假的,有谁能说清。  
项羽见爱人死了,大叫一声:“哎呀!”唱:“一见泪双倾,泪双倾,好不叫人箭穿心。俺今空有拔山力,不能保护一妇人,一妇人!”接着白:“来!搭了下去!”四宫女扶虞姬同下,四蓝龙套自两边分上。项羽白:“带马迎敌!”说完上马,四蓝龙套引项羽同下。幕落  
 
 民国二十五年七月七日,日军向宛平县城和卢沟桥开炮,七月八日早晨,日军包围了宛平县城,向卢沟桥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二十九军官兵奋起抗战,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略者。一位战士手持大刀,接连砍死日军十三人,自己也壮烈殉国。他的名字后来被人提起,叫水户洋平,原东北军一三一师副师长。他死后成为烈士,朴素的墓碑上只有这么一句话:“儿女情长的琐事,就在无人的夜里互相分担一下吧,天一亮,穿上军装,该咋样还得咋样。”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从此遁入日伪统治的八年黑暗岁月。  
  
  
那一年,我即将满十九岁。我坐在法兰西美丽的安锡湖畔,耐心钓着一条怎么也钓不上来的鱼。哥在巴黎大学读商,成绩很好,而我不再画画,一门心思攻读医学学士,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描绘什么。我画过两个人,一个是我梦里的情人,一个是陪我终老的爱人。  

男人一辈子可能爱上许多次,然而最美最痛的只有一次,它的无疾而终让少年长成男人。最淡最久的也只有一次,它的蜿蜒流淌陪伴男人直到白发苍苍。  
  
  
那幅始终没能帮泽老师送到的画,把它压在箱底,就那么封着吧。  

身后传来柔软的脚步声,表妹——也许该称她为小晴——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长高了些,丰满了,也更漂亮了。她觅着我的视线遥望湖岸另一边青灰色的山脉,轻声说:“阿彰,我啊,有时总觉得你不像生活在这个动荡时代的人。那么云淡风轻的,仿佛什么也不在乎。”  

我笑了:“我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呢,我在乎过许多东西……现在我最在乎的是你。”我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金丝绒小盒子,里面嵌着两枚戒指:“订婚吧,小晴,毕了业咱们就结婚,过一辈子。”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捂住嘴轻声哭了,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家走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曾经失去过赖以生存的根茎,也要在黑暗中奋力绽放出美丽的花,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似水年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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