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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位于西鲁心脏位置的廪丘,若是齐国再次回到这里,无恤的这个半独立政权就失去了整体性,就像在心腹中间被插入了一根尖锐的刺。
齐鲁会谈虽然只是商议两国双方的和平,但这之后晋国若是再无作为,那鲁国君臣肯定会试探着和传统的友邦卫、郑也和好,彻底退出战争的乱局了。
到那时候,甄城、濮南怎么办?按照三桓那欺软怕硬,宁可送地于敌,也要把排外内斗进行到底的尿性,他们会联合齐、卫不断逼压赵无恤让步。到时候非但这些占领区不保,连现下名为其他大夫所辖,实则已经被赵无恤控制的高鱼、范、秦等邑也保不住!
在张孟谈出色的抽丝剥茧下,一个简简单单的和谈,竟被引出了一大串阴暗的后手,这让赵无恤额头顿时爬满了冷汗。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以齐鲁之间的和谈,他一定要阻止!
于是他说道:“我身为小司寇,也算能参与政事的鲁国重臣,又是边境的大封君,与齐讲和之事,我也是能说上话的,主动提出反对何如?”
张孟谈摇头道:“万万不可,现下鲁侯、三桓,甚至大宗伯孔子都愿意与齐和解,毕竟晋齐争霸与鲁国利益无涉,阳虎倒台后,三桓早就想休战了,奈何司寇入鲁,晋军又来了两次,才不得不撑到现在。所以与齐和解,非但是朝堂卿大夫的心思,也是鲁国民众所希望的。若是司寇一意拒绝讲和,反倒会掉进齐侯的陷阱里,招致全鲁怨愤,那时候,齐国图我就不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了,而是随时可以和三桓寻借口发动……”
君臣关系,这道枷锁在春秋时还不算锁死,但仍然能把人压得不能动弹。两年前赵无恤在走投无路下入鲁,鲁国大夫的身份给了他种种方便,可现如今,却要反受其咎了。
无恤头疼不已:“反对也不行,同意也不行,那这个死结应该如何解开?”
张孟谈道:“还是得依靠晋国能及时干预,鲁国主政者胆怯,晋国的威胁能让他们愿意保持现状,而不是冒险。”
无恤心里和口中的药一样苦涩:“现在赵氏正逢多事之夏,无暇出兵,至少得数月后才能做出反应。而其余几个卿,知氏对国外事务一向不感兴趣,恐怕宁可失去鲁国也要让赵氏受损,韩魏则是做不了主的。”
晋国现在内外多事,连把边上的卫国好好教训一番都难做到,何况越境伐齐逼鲁……
张孟谈凑近了几分道:“所以吾等需要的是时间,司寇不如先假意答应和谈,但不承诺任何条件,同时要求参与夹谷之会,届时再随机应变,伺机主导局面!”
假意答应,然后参加夹谷之会?
“齐国的和谈之策,是想离间司寇与鲁城的三桓,让鲁国内斗。但司寇何妨将计就计,既能拖延时间,又能借力打力。齐国此番议和并无诚意,而是有所图谋,三桓同样如此,但鲁国朝堂里,还是有人将鲁国利益当回事的……”
无恤恍然:“比如鲁侯自己,还有孔子!”
为了削弱赵无恤而出卖鲁国既得利益的事情,以孔子的秉性,赵无恤觉得他做不出来,鲁侯也会羞于同意。若是赵无恤自己再参与进去,此番和齐国能谋求的,至多就是边境维持现状,停止交兵而已!
“然也!但光靠孔子的寥寥数百弟子,还有三桓那些不堪一击的族兵,并不足以撑起一次和谈的武力!鲁侯和孔子忌惮司寇,却不得不依靠司寇,司寇还记得曾对子贡说起的那句话否?”
赵无恤定定地看了张孟谈一会,露出了了然的笑,说道:“然,弱国无外交!”。
第484章 我有嘉宾()
ps:第二章献上
“弱国无外交”,那是无恤先前对子贡提起过的话,张孟谈在侧觉得总结得精辟,便把它牢牢记住了。
无论春秋还是后世,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无非是将战场上的兵甲摆到案几上较量一番,谁的拳头大,谁就有权发言。
若是此次鲁国表现的太过软弱,这场外交之战便会将先前吃到肚子里的土地和利益吐得干干净净。
但主持此次和谈的大宗伯孔子,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么?
在盗跖围城时,他敢身披甲衣,手持弓矢,站在城头和大盗辩论。
他敢单车入叛军占据的费城,说服公山不狃放弃抵抗。
他敢忤逆季氏,让不受待见的先君鲁昭公坟墓归位……
在历史上,他还敢以老迈之身躯,请求讨伐弑君的陈氏,吓得鲁国懦弱的君臣胆寒。
就赵无恤自己的所见所闻,这时代的儒家不懦弱,反倒是邹鲁的一根脊梁柱。战国有孟轲威武不能屈,有鲁仲连义不帝秦,后来刘邦扫平天下,各郡纷纷归降,竟只有鲁地的儒生们硬着脖子奉项羽为正统,与汉室对抗。
何况,赵无恤没记错的话,孔子在原本历史线上的成名作,就是夹谷会盟了。
张孟谈见赵无恤已经看清楚了整件事的利害和应对之策,便笼着袖子笑道:“就在方才,大宗伯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司寇猜猜是谁?”
“是颜回?还是子路?”
“正是颜回,颜子渊!”
赵无恤脑海中,那个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的青年身影顿时浮现。
“我这便出去见他。”
赵无恤整理了下衣襟,起身让人为自己更衣,一边对张孟谈说道:“颜回无职守。无爵位,仅仅是一个在宗伯署挂名办事的穷士,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派他来是种对我的轻视和羞辱。但我却明白,孔子让入室的大弟子亲自来,这待遇真不算低。”
张孟谈说道:“然,先前未见其人,就早已闻名遐迩。今日一睹真容,方知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两相对比之下,我竟显得俗不可耐。”
这世间能被称为国士的人不多,孔门弟子里却扎堆出,子路是一人,子贡是一人,颜回又是一人。冉求、樊须等人天资不足,则只能算半个,还得看其日后发展得如何。
孔门十哲。曾无等闲之辈。
张孟谈无奈地摇头说道:“不过此人真诚而无心机,三言两语便道出了来意。”
无恤停住了动作:“莫不是邀我去夹谷?”
“正是如此!不知司寇去否?”
“当然要去!”
赵无恤因为小病而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一扫而空,他撇开披着的蝉衣转了过来,雍容的深衣朝服在身,玄端加顶,乐氏的”不贪之玉“悬挂于牛皮韦带上。
“齐侯想挑拨三桓与我内斗,三桓想借助齐侯削弱我,鲁侯和孔子何尝不希望看吾等鹬蚌相争,好增强君权……但弱国无外交,此番和谈。若是不想鲁国利益损失太大,他们反倒需要一个有力的助力……”
他的气势顿时变得睥睨无比。
若要问鲁国谁的拳头最硬,谁能让齐国人有所忌惮……
“舍我其谁!”
……
五月底的齐鲁边境,田野中的粟半夏出苗。木槿开出了淡红色的花,知了没完没了地鸣叫,山野间奔跑的鹿开始脱落犄角。
赵无恤站在车上,接过虞喜炫耀骑技在林间拾得的鹿角,对同车的长者说道:“我家中有一大一小两白鹿,大鹿为雄。小鹿为雌,也该到落角的季节了。”
长者额头宽阔,深衣广袖,卷须里露出了笑容:“初闻子泰之名,恰恰是冬狩获鹿之时,那会子贡还在晋卫之间做行商,但凡有什么奇闻异事都会以简短的字笔写下,再寄送到曲阜。若那会就有纸张,这些关于子泰的故事想必会更精彩。”
与赵无恤同车的老者正是孔子。
诸侯会盟,两君相见,得有个娴熟礼仪的当助手称作“相礼”,鲁侯此番决定让大宗伯孔子担当此任。而赵无恤在应了颜回发出的邀请后,也与他一同东行,在五月底时抵达了齐鲁边境,迎候鲁侯一行。
见赵无恤应召而来,对鲁侯也礼数有加,这让鲁侯惊喜不已,孔子心里欣慰了不少。唯独三桓断言赵无恤一定会拒绝与齐和解,同时拒绝前来的预言落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
不过单单有一样,赵无恤带的兵卒似乎过多了,足足有半师之众!
当大司马叔孙州仇有些战战兢兢地质问赵无恤带这么多人马意欲何为时,赵无恤问心无愧地答道:“下臣听说有文事的话必须有武备,有武事的话必须有文备。古时诸侯越出自己的疆界,必定配备文武官员作为随从。如今齐人虽然请平,但不知其诚意如何,请配备左、右司马以防不测,下臣愿意举荐,一定确保齐人不敢轻辱鲁国。”
鲁侯看了看孔子,见他也微微点头,便应允了此事,配备了和谈临时的左、右司马,左司马为赵无恤推荐的冉求,右司马为孔子推荐的子路。
左右司马都是孔子的弟子,这让他放心了许多,对赵无恤那点怀疑也减少了几分。两人毕竟是忘年之交,赵小司寇还解决了他许多弟子的就业问题。这一年来的诸多变故搞得关系有点僵,还发生了宰予鼓吹赵氏之治,贬低复周礼的严重事件,而赵无恤和孔子甚至在廪丘的会面上争辩不止。
希望这次和谈能化解齐鲁恩怨,或许也能让二人和好如初。
于是孔子便邀请赵无恤与他同车行与鲁侯车架前方,前往约定好的会场夹谷,无恤这才见识到了孔子将礼融入日常生活的细节上:上车时,他一定先直立站好,然后拉着扶手带上车。在车上,不回头,不高声说话,就算是看到了路上的见闻,也不用自己的手指指点点。
所以在和赵无恤对话时,孔子也不越矩,只是正视前方,看着林间奔跑的鹿,拊掌而歌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乐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无恤闭目欣赏,这歌声悠扬高亢,不失美感,中都邑外的竹林里,曾点鼓瑟鼓琴,子路、冉求、公西赤侍坐,群贤各言其志的场面仿佛再现。
但春秋时人赋诗从来就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为了言志、言事,能听出里面包含的意思,这是身为贵族最基本的能力,所以才有句话叫“不学诗,无以言”。
赵无恤听出来了,孔子这是在借诗隐喻,衷心希望齐鲁和谈能够顺利完成。
两人既然同车,孔子为车左,赵无恤以小辈自居位于车右,此时把玩着手里的鹿角微微笑道:“鹿是好鹿,芩是嫩芩,鼓瑟鼓琴的都是绝佳的鲁宫乐师,美酒也香而醇厚,但是夫子,唯独这叩门而入的,恐怕不是什么好宾客吧!”
……
歌声停歇,孔子默然。
他在半个月前就派乐师要检修豢擎鼓,调节琴瑟管箫,手持干戚戈羽,调和竿笙旎簧,整饬钟馨祝敲。还命令有关官员祭祀鲁国境内的名山大川和各条河流的源头,祭祀那些有功于民的前代国君公卿,各种乐器和文舞武舞一齐登场,向天帝祈求和谈能顺利进行。
孔子为这场和谈费劲了心血,鲁国真的很需要和平。
可一旦和平,则必然损害到赵无恤,还有他背后赵氏卿族的利益。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各自的立场既然已经大不相同,那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