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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水殍返回河眼的地宫中去,无支祁还是像以往那样倚着丹炉,仿佛睡着了一般,炉中的火已经灭了,箜篌还好端端地放在地上。水殍走过去,捡起那个箜篌,试着去拨动几个弦,却一点声音都没有拨出来。
他将无支祁放入棺椁之中,随后又是许许多多年漫长的等待的岁月。日升月落,潮涨潮退。直到有一天,水殍站在河边,那时天已经全黑了,他看到有个年轻男孩骑着自行车从河堤旁的道路行驶过去,那个男孩长得像极了无支祁。
苏箬看到水殍在岸边愣了很久,但她不知道水殍在想什么,是否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只是眼睁睁看着,水殍摘下芦苇叶撒到岸边的浅水中,那些苇叶纷纷扬扬的,变成一张一张百元大钞。骑自行车的男孩看到了,停下车子,犹豫片刻,走到水中去捡。
水鬼将男孩拉入水中,水殍走上前去,他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脸在抽搐,也许他是想露出一个笑容,也许是他在痛哭。他吞噬了男孩的魂魄后,变成了男孩的样子。
他走到岸上,岸边的沙土地留下一行湿漉漉的足迹。男孩的自行车和书包扔在岸边,他打开书包,作业本上写着男孩的名字,吴德,所以从此他就叫吴德。
123。曼珠沙华(13…5)()
苏箬安静地在晃动模糊的画面中,看到“吴德”本来的面目。
真正的吴德,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在某一天,因为贪财涉水去河里捡钱,被水鬼拉到河里去了。他的怨气被水殍吸了进去,所以苏箬才能看到吴德曾经的学校,笼罩着不散的灰色水雾。可是水殍为什么要杀害和无支祁面容相似的吴德,却已经不得而知。
因为当时对无支祁的承诺,水殍永远都无法投胎转世。他是无支祁的人,所以只能一直守在这里,留在无支祁身边。
就像即使是这个时候,苏箬也不明白吴德对无支祁怀着怎样的感情——更不可能知道,吴德对姬遥莘,对于苏箬她自己,又是怎样的感情。
“吴德”呆呆地在河岸边站了很久,河水从河堤下面涌上来,脚下的书本被水浸湿,又被河水卷走。良久,水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指。修长的手指,年轻人的手指。他忽然又发疯一样地冲到了河水中,水流自动从他的身边分开,惨白的水鬼在波浪之中冲着他笑。
水殍匆匆忙忙跑到地宫中,拿起那个箜篌,手指用力拨动着四根琴弦,但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轻轻地把箜篌放在地上,腰弯下去,许久没有直起身。过了很久,吴德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坐下去,他依然低头看着原本属于吴德的手指,良久,吴德的脸颊上忽然有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下去。是渗入地宫的河水落到了他的脸上吗?也许那是水殍的眼泪,在他成为河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水鬼很多很多年之后,流出来的人的眼泪。
随后,时间又如水流一般匆匆而过。吴德的身影伴随摇曳的水波,动荡不清。他有时候还会去荒废的小镇上,有时在河畔的乱葬岗中闲逛,夜枭在深夜的树林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吴德站在河堤上,冷风拂起他的头发,他漠然望着水鬼列队走向河心。风不停地从河边上刮过去,白云在水面的影子也是虚幻的。他有时独处地宫中,负手站在丹炉旁时,身影已经很像是无支祁了。
死去的学生吴德的怨气和水殍本身的暴戾开始折磨他,让吴德时常意识到,他是本该生活在地狱中的恶鬼,他也像无支祁那样,吞噬淹死在水中的亡灵。纵然如此,箜篌依然无法响起来。他依然在地狱中,所有人都生活在地狱中。
有了人身之后,吴德逐渐开始试着去更远的、有人烟的市镇,他与人交谈,甚至能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他寻找能使箜篌弹响的人,乐器大师或者文物专家,他都想办法去拜访。但是所有人都说,这个箜篌是不可能响起来的。
没有任何办法,吴德已经想放弃了,可是他没有办法放弃。那天在无支祁面前点头,就已经烙下了不可反悔的契约。他还是要不停地想办法让箜篌响起来,他想要见无支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日子单调地重复。
也许,无支祁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沉睡在河下地宫中的棺椁,最后就烂在了河水之中,和所有水里的孤魂野鬼一样。可是,在很久之前,他分明让吴德留在那条河里,如今却在只言片语地交代之后,沉睡不醒。
吴德大概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执着于把箜篌弹响,是为了能再度见到无支祁吗?他走到水潭边,低头望着水面中自己面容的倒影,就像是隔着一层冰冷的水面与无支祁对视。
后来,吴德就在河边遇到一个引渡亡魂的女人,那就是姬遥莘。他看着这个女人将一个个淹死在水中的亡魂带走,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同类,在找寻什么永远都找不到的东西。
“这条河上的亡魂,你不能带走。”吴德说。
姬遥莘打量着他,神色莫测。
“你在这里干什么,”在吴德的回忆中,姬遥莘轻轻地说,语气一如她对苏箬讲话时的温柔,“你是这河上的水鬼吧,罪孽太重,我没法把你带过去的。”
“我不需要,我只能留在这里。”吴德僵硬地说。
姬遥莘不说话了,她在岸边沙地上坐下来。她那时的模样,和苏箬心中的姬遥莘完全一致,没有丝毫变化。她看着芦苇摇曳,许久后说:“你愿意成为引路人吗?”
吴德说:“我在寻找重新让箜篌响起来的方法,你可以帮我的,对不对。”
姬遥莘望了吴德一会儿,她点头说:“我可以帮你。”
或许实在是漫长的日子太过无聊且无望,和姬遥莘一样,吴德答应了姬遥莘,成为引路人。
再后来,他们就遇见了苏箬。
再后来
有一双手温柔地遮挡在苏箬的眼睛前面,苏箬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正坐在茶馆破烂的长条凳上,倚着姬遥莘的肩膀。苏箬揉了揉眼睛,吴德的回忆让她有些不舒服,好像是做了一个并不快乐的长梦。
“吴德现在在哪里?”苏箬问道,“你是想要帮他,让他再见到无支祁?”
姬遥莘看向苏箬,就像是在吴德的回忆中,她看向吴德的神情一般,但是此时姬遥莘的脸庞离苏箬更近,而且显得十分哀戚。苏箬不解,为什么姬遥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我们已经帮不上吴德什么了。”姬遥莘说。
她的手指轻轻落下,沿着苏箬耳侧滑下。苏箬眼前再度出现了幻像。还是在这间茶馆里,但茶馆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桌子椅子全部翻倒,斗柜四分五裂,箜篌掉落在地上,弦断了一根。苏箬直观地感觉箜篌似乎变成了一个爆炸的煤气炉,而爆炸的气流让头顶的灯泡摇晃不止,烟尘弥漫。姬遥莘蜷缩在角落里,她紧紧抱着昏迷不醒的苏箬,狼狈不已。
苏箬望着另外一个正在挺尸的自己,心情复杂。
然而,姬遥莘忽然又把“苏箬”平放到地上,她脸上神情有些紧张,站起身,从地上捡起掉落的幽冥令,走到了茶馆门口。
“你不必紧张。”随着一个男人阴沉的声音,吴德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打量了一下这间活像经历过煤气爆炸的小屋,毫不掩饰地皱着眉,那神情不似吴德。苏箬明白过来,这是真正的无支祁。
姬遥莘没有说话,她看着无支祁慢慢地靠近她,又与她擦肩而过,弯腰从她的身后,捡起那个箜篌,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将箜篌揣入怀中。无支祁的动作很慢,不慌不忙,姬遥莘仿佛被定在原地,看着无支祁做完这一切。
“箜篌响了,你就会醒来。”姬遥莘说。
无支祁摇头,哂笑了一声。
“箜篌响了我就会醒来之类,那些都是骗小孩子的。”他说道,笑了起来,可是眼神却是比冬夜的河水更冷,“我需要休眠,具体的时间由我来决定,怎么可能由一个小小的箜篌来定。”
姬遥莘叹了口气,显出疲惫的神色:“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里,当年的那个水鬼,一直在找让箜篌响起的方法,你应该也知道他有多么想见你。可是你骗他了。”
无支祁的脸部肌肉古怪地扭曲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在笑,笑容令人害怕。
“我是河神,一个小小的水鬼,河里每天都会淹死多少个人,我怎么可能会在意。”
“你明明在意。”姬遥莘直视无支祁的眼睛,不甘示弱地说,“你杀了吴德,我知道,他也是引路人,他死了,我能感觉到。”
无支祁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非常难看。苏箬觉得这个变脸简直可以列为教科书一般的变脸。他那张有几分帅气的阴沉的脸瞬间成了灰色的,上面浮现出一些隐隐的纹路,和当时在地宫中见到的吴德简直一模一样。
“他背叛了我,你懂吗?你不可能懂的,”无支祁的语气依然沉着,虽然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往苏箬倒卧的地方看了一眼,“他见到我的,他很高兴,那是应该的,可是他之后就求我”
说到这里时,无支祁似感到了十分的痛苦,他停顿了几秒钟,才用轻到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他求我放了他,他想要轮回转世,他想要离开我。”
“你说过你根本不在意他的。”姬遥莘针锋相对。
无支祁向门外走去,好像一秒钟都不愿意在这里逗留。
“我不在意他,但是他答应过我,是不是离开,应该由我说了算。”
无支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之中,姬遥莘追出去,只看到无尽的黑暗。她在黑夜里站了很久,神色茫然。苏箬忍不住伸手,抚上姬遥莘的脸,摸到了冰冷的水雾。
“吴德死了。”苏箬喃喃道。
“你应该恨他的。”姬遥莘凝视着苏箬的脸,到底是幻境中的姬遥莘,还是现实中的姬遥莘,苏箬已经分不清楚,两张脸彼此重叠。
苏箬沉默了很久,到现在这个时候,她反而不太能理解“死”这个字眼真正的含义了。但是最后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恨他。”
124。曼珠沙华(13…6)()
“我不恨他。ggaawwx(。。)?(。。)?(。。)?(。。)?(。。)”苏箬这样说。她收回了手,指尖上沾了一些水雾,那是姬遥莘脸上的冰霜,还是她的泪水?
姬遥莘在黯淡的灯光下,隔着简陋破旧的桌子静静看着苏箬。同样的,苏箬也这么凝视着她。姬遥莘的目光就近在咫尺,可是苏箬却恍惚间觉得仿佛隔了上千年的时光。
她们彼此都沉默了很久,苏箬的绪飘到了遥远的河边,摇曳的水波,在芦苇下的淤泥中,几个水鬼聚在那里哀哀地恸哭,河畔上也不会手里拿着箜篌,向河流尽头遥望的身影了。吴德死了。
“你恨吴德吗?”苏箬又把这个问题问了回去。姬遥莘看向她,摇了摇头。
“我不恨他,我亏欠吴德的,再也没办法还给他了。”
苏箬低下头,她觉得心烦乱,也许是吴德和无支祁的情绪都对于她不小的影响,让她现在觉得内心充斥着悲哀和绝望,就像她曾经被穆安临死的执念所纠缠一样,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始终无法挣脱。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