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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脸色愈加灰暗,唯有双目还似利剑一般明锐——这是他消瘦的躯壳里唯一的光亮。
四五七 在劫难逃(下)()
琴前的他,却把那一丝光亮骤然放大:忽如两袖生风似的,翩翩然飞扬起神采。流响仿佛从黑石崖顶的云端一泻而下,又仿佛从汩汩山泉中奔突而出,跃动着,缠绵着,百转千回地盘桓着。花鸟风树都静下来倾听似的沉默了,只有阳光不甘寂寞地闪耀,仿佛踏着琴声舞蹈。
冷凤仪记得,那是楚涛曾经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她这个笨徒弟学了整整三个月也学不会。事实上,她也从来学不会楚涛的冷静和超脱。弦音忽转。凤仪记得每次自己总是在这里出错。而楚涛,总是从从容容地在苍凉的味道里流转出惬意潇洒,似他的为人——那时,他的为人。
凤仪的尖锐渐渐化解在洋洋洒洒的曲调里。能软化她的心的,只剩了琴声。
但是琴音很快就中断了。一阵猛烈的咳袭过来。冷凤仪斜眼瞥去,心中着实一痛——已经多久没有细观过这张脸了?她实在没想到楚涛会清瘦到如此地步,传言他伤病未愈,却也没法料想这一病居然那么彻底。她见识过楚涛纵横四海的恢廓,也见识过他花前月下的温存。最熟悉他的笑,淡淡的,却在不经意间闪着华光,譬如珠玉,嘴角勾着半分不妥协的执拗——只今依然笑着,沉稳地,宽和地,却似迎着日头的露珠,随时担心他会黯淡下去,让人心颤。
“你该静下来养伤了。”她说。
“总会有个休止。快了。”
“何时?”
楚涛想了想才道:“应当是你离开南岸的那日……”
沉默许久,她忽然了悟似的一笑,仿佛要把所有的怨恨都消释似的:“你不就是希望我走嘛?我何时动身?”
“今夜便可。”
楚涛答得爽快,更让她尴尬几分。
“好聚好散,再为我弹奏一曲。”她把琴向他推了推。
“闲话莫说。”冷凤仪学起了他说话的口气,“当年当时,此地此曲。不知知音之人还记得多少!琴会之曲,不如再现?”
“广陵散?”
她点头作笑:“你其实什么都记得。”
失手断弦之曲,焉能不记得?只是,复仇身死,容颜尽毁,广陵飞雪,引刀就戮,这曲子背后的每一段典故都分明是冷凤仪故意的设计。是刻意的警告还是别有心机?女人心,海底针。
楚涛深深一皱眉,他似乎嗅到了空气里的一丝异样杀气:“广陵散……”他喃喃地重复一遍,“此非别离之曲,却是不祥之音。实在有些……”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凤仪突然哽咽,却一字一顿说得清晰。
谨慎起见,又添一言:“此曲之后……”
“两不相见。”凤仪清清楚楚地承诺。
右手轻拨,左手取音,纯净的琴音便悠然传开,绵长的余韵,深藏着一重又重的滋味。顷刻间那琴音便急转至厚重,似又将那多种滋味一重重糅合在一起,撩拨起无穷多的心绪,好似微风激起的串串涟漪,更好似浸透世事的一卷古册。
凤仪的泪水滂沱直下。然而她只是立着,骄傲地注视着他,仿佛初见时那般锋芒毕露。琴前的他两袖生风似的,一如当年的潇洒自在。可是彼时的晨光,终究要清朗许多,温润许多。
琴音不紧不慢地从容着,却不是那行云流水的景观,更像步步为营,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每一声都是铿然作响的果决,毫不犹疑,更是在步步紧逼,逼出了森森然的杀意。
猝然间琴弦狠狠一顿,震出嗡嗡回响。凤仪眉间一紧,继而双目映射出令人恐怖的光——就似密林深处死寂不动盯着猎物的毒蛇。
触弦的刹那,他的指间一阵吃痛,心知不妙也更知一切已晚。下意识地,他看见自己右手中指的指腹被划出一道极深的鲜红。不可思议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琴面上。再细看那极少用到的弦,弦身上布满了极细的锋刃,泛着诡异的绿光。哪里是琴弦,分明是杀人的凶器!
余光瞟见冷凤仪正满目刻薄地注视着他,鄙夷也好,奚落也罢,更像是骨子里透出的憎恶。
他已掉入精心设计的圈套。忽而了悟,更释然地轻声一笑,居然重又抚弦。
再无所谓成败,亦无所谓生死。一心,一曲,一念。于是,静气凝神,抛开一切繁杂,或是疼痛。中断的琴音又从容地续上。翻覆出多变的节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每一根琴弦上都斑斑驳驳地染上了血痕。鲜血凝成暗红的血珠,血珠堆积成长长的血线。血气凝结到了铿锵的琴音中。
戈矛纵横的悲声里,杀伐之气张扬,比先前更加浓重的悲声激烈地在曲中冲撞不止,指尖飞转跳跃,琴弦急促地颤动,恰似那千军万马疾驰而来,正迎上万箭齐发的相抗。悲而无怨,悲而不伤,琴音化作了剑,铁骨铮铮,破开一切阻挡。多年的愤恨与隐忍,多年的杀伐与相争,皆托付了琴音。
侠客之曲,非侠客不能成。
乍然声震,天地一寂。
恨意似乎被冲淡,她已泣不成声。
不敢料想,他竟用这受伤的手,硬生生奏完了一曲慷慨激越之音。
“失算了,凤仪。”他极力运气调息,然而自受伤的指尖而起的麻木倏忽间顺着筋脉侵吞了他的整条臂膀,继而入心,最终整个身体都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他终是不支,软倒在桌前。胸口的旧伤一阵阵撕扯般的急痛,无奈,只能以一臂紧压住心口,才勉强缓解痛楚。
“你刚才分明已经知道……”凤仪哭着说,“你知道那根弦已被我做了手脚。是,那锋刃伤不了你,但那根弦,浸满了剧毒,一旦破溃处沾染,可迅速夺人性命。”
“我早料你已动了杀心,却没想到是这张琴。你刚才弹奏长河吟数次避开此弦,选择广陵散恰是因为你知我弹奏此曲的习惯—激越之处,终是要触碰此弦。好谋划!”他依然按着胸口,眼中却泛起笑意。只是惨然的笑更映衬出他脸色的灰白。气息越来越难以控制,他的痛苦也越来越深:“只是……到底何人给你此毒?”
凤仪仰头欲止住泪水,却忍不住抽泣:“为何明知已入陷阱,还不停下?”
“曾经失手的曲子,既是终局,总该善终。”他双眉舒展,长目流光,笑得一如当年般温厚迷人。只是他的气息已渐渐衰弱了下去。他可以一时功力强封住毒液的扩散,却无法控制受此毒激发的阴气冲撞,造成旧伤的撕扯。若不运气控制那凶险的毒,只怕立时立刻就会剧毒攻心,当场毙命。无论是何种选择,殊途同归。但是此刻他必须要弄清一个问题:冷凤仪的背后一定另有他人——这才是他致命的疏失。
冷凤仪慢慢靠近他,趁他无力还手之际抽开他腰间的龙冥剑,抵在他的脖颈。
急痛再度逼来,心肺正在碎裂一般。他的胸膛因为呼吸艰难而剧烈地起伏,汗水从他的鬓角直淌而下:“你可下得去手?”
剑刃紧紧抵着他的脖子,凤仪却更加悲伤地抽泣起来:“北岸的人已打算过河来讨个公道,南岸人心动荡。可是没有人会预料到,他们的楚掌门会在这里畏罪自杀。自己的剑,自己的琴,自己最熟悉的散心之地。无懈可击。就算我不动手,你也活不过日落。让你少些痛苦,也是不坏。”
既已走到此处,他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认命而已。微弱的声音倔强道:“沈雁飞让你这么做的?因为传言我逼疯了齐恒……”
她默认了。
他终于了悟似的一笑。苦心等着沈雁飞来,却着实没想到,沈雁飞却早已利用绝望中的冷凤仪给他布下绝命的陷阱。可是,这个女人因沈雁飞与李洛而遭的罪,难道顷刻就忘了吗?莫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紧逼的剑刃一阵阵颤抖:“你为何要出那样的损招逼疯齐恒?不杀你,我无颜回齐家,是死,杀你,南岸人迟早将我碎尸万段,也是死。你知他活着,知他是个窝囊废,何不就此放过他?”
楚涛满目悲凉地朝着她冷笑:“我如何有空闲去理会那窝囊废!”
凤仪心头一惊,就见寒光一闪,剑刃突然反掣,架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紧要关头,楚涛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踢准了她的手腕,剑柄脱手的瞬间,他一个旋身进而夺回了剑。
她恨然扑向那夺命的琴弦,然而楚涛已先她一步推琴离桌。
轰然地,琴径直飞出凉亭,摔落下去,砸在悬崖下的巨石浅滩上,一跌再跌,翻滚着,碎成许多片,一阵浪涛席卷,那些残迹就被带进了长河,不见了。谁曾想,原是想交托给识琴之人,却作了自己的送葬。碎了的,何止是一张琴?
一下子拼尽最后的力气,楚涛摇晃着退了几步,猝然如玉山崩,大厦倾,直直地倒在椅中,不复言,不复动。
“楚!”凤仪唤他。
他只是闭目,仰天,静如白瓷人偶,冷漠如死灰。许久,眼角闪过一丝晶亮,缓缓蔓延开,滑过脸颊。
四五八 一命相系(上)()
急咳又至。血溅白帕,风起,那丝帕也随风奔着长河而去了。留不住的,终究空忙一场。
冷凤仪眼看楚涛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居然呆立无言。似乎所有的过往都随着刚才的那声闷响付诸长河水。她惊而恍悟,楚涛早已看破她轻生之念,却依然只想护着她。似乎彻底晚了。
“相逢这一世,已是疲惫,我可不希望,将来在地下再与你相逢。”他断断续续地戏谑着,双目空洞而悲凉。
“可你又怎知,我已无路可走!”她终是咽下了这句话。因为她看到他眉间深锁的痛楚。
毒药是致命的,内伤也是致命的。他可以给每个人尽可能周全的安排,却预知不了自己的生死:他以为自己可以完成一曲长河吟,未料想,广陵散的寂寞在一开始就映照了他生命的终局。
血沫不可阻挡地随着咳声从口中喷溅,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正一点点变得虚弱,意识在逐渐地抽离他的躯体。他正在亲历被他所杀的那些人临终的绝望。
可是他依然高傲着,留给她一个大理石雕像般的背影:“你我之间,有如此琴……”
凤仪愣愣地望着崖下万顷碧波,又看了一眼楚涛。她渐渐意识到,有些东西,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不送!”楚涛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决然似发令的鼓槌声,把黑石崖上发生过的一切标上了句点。
也许,这样也好。冷凤仪告诉自己,将来再不会有什么蚀骨销魂的牵挂了。
“楚掌门!”黎照临听得发自凉亭的巨响,顾不得什么生死之险,飞一般地跑至近前,却被眼前的血色吓得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想不到冷凤仪会用刺杀来作了结。更想不到,精明老到的楚涛明知危险却毫不防备。
“原谅我……”照临跪倒在楚涛身边,试图为他做些什么,却只见他努力撑开笑容,摇头拒绝:“此毒凶险,顷刻已伤心脉。于事无补,就不害医圣之名了。”照临不信,慌忙搭着他的手腕探寻,终于探到他游丝般的一息脉搏,时断时续,随之阴沉下了整张脸。所有的努力终是付诸东流。这个最可恨的病人!
然而他依然不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