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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谢君和不屑地伸了伸懒腰,迎面劲风直吹,带来水草的清香。睁眼,水面竟突然开阔起来——芦苇的墙将他们裹挟在几十丈宽的水域,水的波纹如丝如缎,折射着柔和的日晖。红色的夕阳映照着这方水域正中的土台,约两丈高。
登台,空空如也。唯有断碑斜立,在夕阳里拖着长长的孤影。碑上,遭受风雨剥蚀的“点将”二字依稀可辨。莫非,这里曾是古人的点将台?谢君和迎风远眺——浩渺的芦苇荡,起伏摇曳似金色的波涛,飞絮招摇,如那千百年来未曾安息的战魂,凄凄然盘桓不去。遥想当年,战歌豪迈,战鼓隆隆的水师,必是有遮天蔽日的气概,但眼前,一切功业都随着时光化作了虚无。
老翁模棱两可地叹息道:“长河吟曲,其志如烈焰,其深似沧海,不可解,不可解……”
“那么,当年,这儿的主帅应该是……周瑜?”谢君和在碧莲洲寒崖洞窟听楚涛说起。
二三七 追本溯源(五)()
老翁默默点头:“你道世上为何会有长河吟?”
“总难逃,英雄末路,壮志难酬?”谢君和信口胡扯。
“去!”老翁一瞪眼,又冷笑,“若当年的将官,听其一言,便再无此曲传世了。”
随着老翁的叙述,谢君和仿佛又能听闻到被岁月所掩盖的隆隆战鼓。激越的鼓声,自飘渺的时空而来,震荡回响在这片芦荡的上空,灼烧着的赤红色的战袍,灼烧着的沸腾的鼓点,灼烧着的跃动的鼓面,还有蒸腾欲燃的汗水,淌过古铜色油亮的皮肤。曾经响彻此地的,是江东的战歌,不止不歇,不眠不休,誓欲破天。
年轻俊朗的将官,冠带优雅,缓步从容。凡刀剑指处,厮杀震天。他目似星辰,微微含笑,却又有肃然之威仪。他立定朝堂,必语切要害,字字中的,无敢驳者,亦无敢违者。怀瑾握瑜之才,一如其名。吴中人却昵称其为周郎。
此处,便是其屯兵演练之地。
遥想当年,烟波浩渺的大江之上,江东水师纵横,无人敢与之相抗。其水师分八部,领八方,以鼓乐旗语为号,令行禁止,皆有鼓点节奏变化而定。随鼓乐之变,又可幻化出无穷的阵型。这阵型循水势风向之变,临机而动,奇诡莫测。以至于当年的劲敌荆州水师不得不慨叹:闻周郎战鼓,千里丧胆,卸甲折剑,望风而逃。
周郎水师,既为江东谋一席之地,与中土分庭抗礼,亦为靖平四海,底定天下。丈夫志在四方,不建功立业又当何为?于是,江东之地,由丹阳寸土而渐增壮大,终于,可自树一帜,鼎立一方。于是当北土劲敌席卷而来,岂有不战之理?
举江东之力,艨艟巨舰列阵而泊,虽则以寡敌众,却竟成对峙之势。
寒冬之际,朔风劲猛,远眺大好山河之间,旌旗猎猎,铁甲森森,浊涛滚滚,欲吞日月。周都督一时兴起,挥袖洋洋洒洒奏出一曲长河吟。
曲中风云激荡,壮怀激烈。有甲士醉然自语:“真似星辰挪移!”
一语,若灵光闪现,周都督朗笑击节,俊美的双目透着深邃之光。
韬略天下之余,他竟将长河吟曲重新编排,以五音证五行:一弦属土为宫;二弦属金为商;三弦属木为角;四弦属火为徵;五弦属水为羽。又以五行定四象,金木分列西东,火水分列南北,土守中。如此便幻化出对四方兵士的操控。四象之中又分别含星天七宿,此七宿又分属金木水火土日月,回应七弦,如此,又据琴音变幻,可分别定四方军士的进退行止。同理,琴曲和弦之中亦可藏四方的风向水势敌情之变,以提醒布阵者临机而动。
琴虽七弦,其心无限。
曲成,周郎仰天大笑。毕生所研之阵法尽皆融于一曲,是天缘凑巧?还是才华横溢?知交鲁肃闻曲而慨叹:“美哉周郎!雄才雅意,相得益彰!有此君助我江东,何愁强敌不破?”豪情若燃,众将沥酒临江,共誓生死,固我河山。
二三八 追本溯源(六)()
至赤壁燃江,隆隆鼓声不歇。短兵相接、人声鼎沸的嘈杂之下,将士见中军里,周郎素衣白袍,鼓琴若舞。翩然的衣袂,在星火连天的夜幕中,如幻境仙士。
此夜,曹操踏平江东吐哺天下之豪言毁于一炬。
此曲,终成江东将士奋勇之源。而后,逼荆州,取南郡,谋西川,马不停蹄。但闻此曲,士卒无不尽节而战。
却终有一日,一切戛然而止在茫茫大江之上。一叶扁舟卷轻帆,千江遗恨不归人。人之于天地,不过沧海之一粟。又有何人知晓,明日,风云突变?
临终之时,他将此曲托付于身边近侍,令其毁之。
近侍者惶恐跪地,殊不解。
唯听得病榻之上一声长叹惋:“此曲杀机重重,波诡云谲,实乃不祥。以武止戈,终是要以杀戮为代价。况若为别有用心之人所得,只怕后世永无宁日。”
然而,虽可担当生前千钧之负,后世,终不能由他定夺了。白幡盈江,送英雄魂归,众将哭对苍天,遗憾从此江东军中,再不闻周郎弦歌战鼓。吴王素服亲迎,一时隆重莫与堪比。侍者终不舍将其心血毁于一旦,偷偷留存此曲,呈递于吴王。
而后,不知是乱世烽烟造下太多杀戮之业,还是这曲子本就不祥,周瑜虽身后荣光无限,未料长子循、次子胤相继离世,一女适太子登,未几寡居。子嗣之争,使得树立不久的东吴政权在一片混沌仇杀中血染江河。昔日风雅的江东少年,一日日年迈,褪尽了荣光。凄冷的吴王深宫,垂垂老矣的吴王孙权撩拨琴弦,绝响一曲,未几,溘然长逝。
若干年后,真个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长河吟何在?
当年三个共历生死的东吴将官,念念不忘昔日沙场拼杀的热血,念念不忘剑指天下的抱负,念念不忘江东水军之魂。他们四处寻觅,回忆拼凑,多年整理,还原出了长河吟曲。
他们在曾经驻军之所附近的碧莲洲立祭坛,建石室,留下了英雄威名。发誓世代守护此曲,以免此曲受不义之人所利用,为害人间。并且相约,一旦恶人恶事起,必不坐视。“逆风而起,不平则鸣。立身浊浪,九死不悔。”这十六个字成了他们的誓言。从此自改姓氏为“楚”,定居碧莲洲。
“自改姓氏?这便是楚家先祖?!”谢君和愕然道。他的脑海中跃现出一句杀气凛然,怨愤至极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老翁微笑着,淡淡地摇头:“周瑜于赤壁之战后实领南郡太守,那南郡便是曾经楚国的郢都,扼荆州之要,守大江之险。正是在南郡,周瑜构画下了二分天下的蓝图,却未及整装出兵而夭折。而后,此地几易其手,虽终归吴所有,江东志士却终不能迈出楚地一步。改姓为楚,便是为承英雄志而有的纪念。”
夜幕悄然降临,漆黑的水面,芦花依旧飘零如梦幻,似那散不尽又无人可解的往事的碎片,纠缠于人间。血光,谱就了长河吟曲的底色,也染出了众说纷纭的传奇。
二三九 追本溯源(七)()
谢君和沉默许久道:“楚家的渊源,干我什么事?”
老翁厉声道:“你手握紫玉令,如何不干你的事?!”
“呃……”谢君和只觉得头脑里一记闷响。是了,紫玉令,楚涛丢给他的石头。
老翁肃然道:“短剑,金印,紫玉令,便是三位先祖所留,乃逐羽剑派掌门历代相传之物。皆与这长河吟曲有所关联。你既已接下了紫玉令,便不可有违逐羽剑派之信条!”他的脸上淡去了所有的和善,双目里,凛凛的杀意荡漾。仿佛谢君和敢说一声不,就立刻要被处决当场似的。
谢君和嬉皮笑脸道:“罢了,我知道。”
老翁却忽地惆怅叹息起来:“人心却是最不可信之物。若非事已至此,我也断不会把此等机要告知你这酒疯子!”他踉跄倒退了数步,眼中迷离着黯然的灰雾,却又背水而笑:“但凡有利可图,又有多少人可淡看繁华?逐羽剑派还有多少人记得先祖遗训?”
谢君和望着他历经岁月洗砺的面容,猜想着那深刻的皱褶之间到底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不明白他忽而淡看浮云忽而疯狂若癫,究竟所为何事。
老翁忿忿然道:“已没有人知道,是谁从长河吟曲中解出了更深的五行运衍之道,以琴音为气,杀人于无形……从此长河吟曲便与杀戮紧紧相连。自那一日,历代掌门口耳相传的长河吟曲就再也不是最初的样子了。它早已沦为江湖争霸的道具。于是只有永远不把它记起,才能避免杀戮。”
谢君和略微明白了些许:“于是到了楚涛这一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长河吟曲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可他心高气傲,非要探寻个究竟。”老翁摇头,“他至今日境地,亦是作茧自缚,自取其辱。如他谨守逐羽剑派的规矩,不争,不出,明哲保身,何来如此动荡?!”
谢君和闻言勃然大怒:“人人冷漠,才有江韶云今日得势!楚涛难道是为一己之私才与江韶云不惜拼却性命?”
“你又怎知他无私心?”老翁矍铄的瞳仁突然射出锐利的光芒,似乎要洞穿谢君和的内心似的,似笑非笑,带着些许恐怖:“长河吟曲的秘密,他早已解破。但他虽与你称兄道弟,却半分都不愿透露与你,这难道不是私心?没有你谢君和屡次出手救其于危难,楚涛能有今天?难道你谢君和当不起这块紫玉令?”
“闭嘴!”谢君和警告道。
“你就没有想过,如今南岸群龙无首,你又大权在握,恰是重整山河取而代之的良机?”
话音落,寒剑起,冷冽的风“哗”地扫过眼前,谢君和的残剑已架上老翁的咽喉。
但是奇异地,老翁瘦小的身子既不躲,也不相抗,如同看好戏一样逼视着谢君和。
“我不管你是谁。”谢君和道,“老子生平最恨挑拨离间之人。如果你不收回最后那段话,要不你杀了我,要不你人头落地。”
气氛骤然间冰冻成霜。月移,星转,谢君和的衣袍在劲风里抖出哗哗的声响。
二四〇 追本溯源(八)()
他们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就这样凝固在原地。只有成片芦苇随风摇曳的波涛,印证着时间的推移。
“我三招内便可置你于死地。”老翁威胁道。
谢君和瞥了一眼他的长篙,手中残剑反而紧逼道:“你若与江韶云一样,包藏祸心,我便是死在你竹杖下,也不算枉活。”明知,眼前的人深不可测,也决不能受人利用。
“长河吟曲,多少英雄都想将它收入囊中,秦齐两家也不例外。你敢说,你竟一点都不起意?我可将我毕生所学教授与你,离开这儿,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南岸之主。就连江韶云也轻易奈何不了你。”
“那又有何用呢?”谢君和苦笑道。
“何用?”老翁不解,“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天下人都对你俯首称臣!”
“却活得像个死人?”谢君和讥诮着,收了剑,“你对一个死过的人说什么荣华富贵,等于放屁。十年前老子卖了自己跟着秦啸,现在还怕没这些?!要我的命可以,但如果你想通过我利用紫玉令做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