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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来这儿?”她的第一个问题。
他嘴一歪:“我并不想来。”
“你的生活……”罗京京看看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几只铅碗,墙角堆满了他的画,旁边是简陋的绘画工具。
“我生活得很不好。”他说。
“……”她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似乎他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看上去她还是小毛丫头,大概大学刚刚毕业,分配到她那个刊物做了记者。她以为所有“你生活得怎么样”的问话,得到的回答都会是信心十足的“我过得很好,至少在精神上很富有”,不管他真正的情形如何。
“要不是一个人,我是不会来的。”他说。
“为了一个人?女孩?”罗京京的眼睛一亮。
他说:“我不想说这个。你采访我的目的是什么?”
“嗯,不好意思。我是想让世人了解你们这些流浪画家的生活和创作。”她有些支吾地说。
“跟你谈谈我的画吧。”她的和记者不太相符的含羞带怯的样子激起了他的兴致,他走到墙角,拿出几张画给她看。
“这是什么?”她问。
“这是什么?人呀。”
“人物?天哪。不是抽象画吧?”
“不能说是抽象画。但也不那么具象。你从这些人物身上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只觉得,混乱。”罗京京不好意思似地说。
“混乱。对了。你的感觉很准。”他禁不住夸奖说,“从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感受到历史、现代、时间、空间纠结成团,难分难解。一个古代的人过着现代的生活,或是一个现代的人在古代谈恋爱,或是分明是古代的人,却在美国访问,发表关于中国环境污染的言论。”
“你想表达什么呢?就是混乱?”
“现在不能细谈,不如什么时候我们一起约个时间,找个可以谈话的地方,我详细跟你说,好不好?”他决定好好跟她聊聊,因为这时他忽然产生了趁机露一手的想法,这不是一个机会吗?及早地让世人知道他的作品。
罗京京爽快地答应了:“那个就今天晚上,红房子咖啡屋,怎么样?”
“就是北大和清华之间的那个?”那里有个咖啡屋,墙壁全部涂成红色,称红房子咖啡屋,是一个有了钱的画家开的,这一带的艺术家常到那儿去聊天、娱乐。
晚上他们准时在那儿见了面。他特地穿了相对干净的黑色的领子上镶金边的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大谈他那些绘画,仿佛自己已是个成功的画家,已得到了人民大众的承认。而罗京京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地在笔记上记下他的话,有时还会为他那些刻意的幽默而展颜一笑。
过了几天,她给他打电话,说文章已经写好,想先给他看看,请他再提些意见。于是他们仍在那个红房子咖啡屋见面。
“我曾经的梦想是画家。”罗京京把玩着手里装橙汁的玻璃杯,“常常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T恤,上面涂满油彩,四处招摇。”
“后来发现做画家很难,所以放弃了?”
“家里死活不让我考美术。我呢,后来想想做记者可能也不错,就读了新闻。现在,我写关于画家和画的文章,岂不是一举两得?”
“倒也是。”他说。
“这篇文章怎么样?”
“真叫我在咖啡屋里看?”
“那过几天再给我答复,你先带回去。”
“行。”他说。“可为什么取名《画家村往何处去》?”
“你不知道吗?不久你们恐怕都得搬家了。有关方面可能要遣散画家村。”
“也可能。”他说,“搬就搬吧,换个新环境也好。”
“我给我你找新住处吧,包管及时解决。”
从咖啡屋出来的时候,他提出送她。不料她反过来说:
“还是我送你吧?”
“你送我?”他感觉眼前一亮。自那个大年夜之后,他没去找小彦,小彦也没打电话给他,他已三个月没接触女孩了。只是,看上去罗京京并不是那种轻浮浅薄的女孩,反而倒是显得比较庄重。
但在村口他们已经吻在了一起。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理智地想,这吻来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什么道理。大概是咖啡的朦胧意境遗留到了村口,大概是由于当时的黑暗天光使双方都对对方产生一时的依赖,而更可能的是象他对她一样,她对他一见面也已有好感。不管由于哪一种原因,反正他当时卑鄙地觉得,他应该有一个固定一点的女孩儿了。他们吻了足足有八、九钞钟,然后不约而同地相拥着走向他的小屋,他为自己想有一个不是杨妮的固定的女孩而略显惶惑,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当然,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事情的变化很象杨妮的性情,就在快到门口的时候,罗京京却止住了脚步:
“就送到这儿吧。”
“这儿?”
“不进去了。”
“再迈一步,怎么样,再迈一步。”他说着,一只手掏钥匙开门。
“不了,”她拨开他那只搂着她的手,“我还是回去。”
她坚持不肯再进他的小屋,他说:
“那我得送你一段。这一带野狗和小偷经常出灭,在黑漆漆的夜里强盗也会改行做强奸犯。”
“你这么一吓,还非让你送不可了。”她笑笑说。
回头走过曲曲折折的村中小路,他把她送到汽车还在飞驰其上的大道。他们拦了辆的士,她上车,一会儿便消失在路灯的光亮之中。
那天,给杨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发出去的信中,关于罗京京是这么说的:
…………
对了,今天有一家文化报社的一个记者来采访我,是关于流浪画家一类的话题。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操一口纯正的京腔。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对她有好感。这好感终于涉及到性,因为继而我就产生了这方面的欲望。因而我想,这种好感就是爱情了。这跟上次对小彦的感觉不一样。但怎么能说我爱她呢?这太荒唐,我感到不可理解,也无法用什么理论、用什么词汇来分析和评价。
现在,当我安静下来,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又只有你了。可是,要是她还来找我,我怕我会迷失。
这是为什么?我问自己,但搞不清楚。当一个人爱着一个人,他还会对另一个人有性的愿望吗?他还会爱上另一个人吗?
存疑。
之后,他和罗京京的关系出乎意料地好,常来常往,三天两头地见面,好得像早已是好朋友似的。虽然以后再没有越出友谊的界限,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很好的友谊,肯定有这方面的心理因素。
不久他们果然被迫迁居,他搬到了清华北门,因为罗京京已经在那儿给他找到了房子。搬好家,姜大胡子来邀他喝酒,说既然要他搬家,索性就搬得远远的,并且固定下来,以一劳永逸。他说那搬到哪儿呢?他说他将离开北京,也许是永远离开。
“出国吗?”话一出口他就感觉不妥。
“不是,是回老家。”幸好姜大胡子不是个会在细节处停留的人。
“就回去了,不来了?你不是说要看今年的进展吗?现在才没几个月。”
“一边喝酒一边谈。”姜大胡子说着,拉了他就走。
刚来到清华边上一个小酒馆,他的手机响了,姜大胡子便叫他打电话,他先点菜。电话是罗京京打来的,说明天下午后圆恩寺胡同有场先锋戏剧的演出,想不想去看,她可以搞到两张票。他说可以不过你现在能不能过来,姜大胡子要走了我们给他饯行。罗京京说好的我马上过来。他给她说了碰面地点就搁了电话。
“这次你一定得喝白酒,否则是不重视我。”姜大胡子已经倒好了酒,等着上菜。
“呆会罗京京要过来跟你饯行。”他说。
“她会喝酒吗?”姜大胡子说。
“肯定比我会喝。”他说。
“好。”姜大胡子开心地笑起来。“你们在谈恋爱了?”
“啊?没有。”他说。
“我们先喝起来。”姜大胡子硬给他倒上二锅头。
姜大胡子也是南方人,来自N市郊外的一个小镇。他在那儿有老婆和孩子。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小镇的,那景色真叫美呀,而且民风淳朴,物价不高,实在是个过小日子的地方。本来我想成名之前,我是不敢回去的。”
“可是现在……”
“还是回去吧。我老婆她哥哥是那个镇的镇党委书记,给我安排了一人中学美术教师的职位。老婆来信催我回去。正好那边住不下去了,这几天之内必须搬掉。我想年纪越来越大,这么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决定回去。”
“噢。”他说。“真想不到,说走就真的要走了。人生的大变动,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
“本来嘛。”姜大胡子说。
两人喝了一会,罗京京就来了。于是三个人喝。
“你要走了?”罗京京说。
“要走了,回家教书、陪老婆去。”
“真可惜。我们宋荣桓是要寂寞了。”
“宋荣桓就交给你照顾啦。”姜大胡子说。他笑道:
“我还需要你们照顾呀。”
“他有杨妮。”罗京京说。
“不要管杨妮。”姜大胡子又喝干一杯,然后微有醉意地挥挥手。“杨妮是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而且,我知道,杨妮也不太会和谁恋爱的。你们尽可相爱。”
“你的意思,好象我眼巴巴盼着和他谈恋爱似的。”罗京京说。
“姜大哥你别胡说。”他说。
“胡说什么呀。我知道京京喜欢你,而你,事实上也喜欢京京,只不过你自己给自己骗了。”
“不可能。”他说。他觉得自己也醉了,给他这话说得稀里糊涂。
“杨妮只是你的一个爱情幻梦。醒来吧兄弟,那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你说什么呀!你这个醉鬼。”他大骂。
“让他说醉话让他说。”罗京京说。
“不要说了。走,解散。”他说,喊酒保付账。
“等等,不说归不说,酒还要喝,这点怎么够,再来一瓶!”姜大胡子阻止他,一边要酒。他想阻止姜大胡子,罗京京阻止他:
“喝就喝嘛。”
结果三人又喝。一连喝了好几个小时才罢休。最后,姜大胡子倒在他唯一的一张小床上睡着了。他和罗京京在灯下打扑克打了一夜。第二天,姜大胡子醒来,他们正式告别。临走姜大胡子说:
“其实在小镇生活蛮有意思的,你们要不,也考虑同去?我叫妻舅安排两个职位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他和罗京京对视一眼,“我们同去?”
“你想过有一天会和我在某个江南小镇过日子吗,小日子?”
“没想过。”
“去小镇过小日子,与世无争,也不再为名为利而拼博;没有大喜大悲,只有小痛小痒;没有痛苦,只有烦恼。平平安安、谐子到老。怎么样?”姜大胡子说。
“如果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那倒是哪里都无所谓的。”罗京京说。
“就是嘛,你和宋荣桓一起去。”
“可他是不是我心爱的还很难说,”罗京京笑,“而且,就算他现在是我心爱的,但谁又能保证以后?到了小镇,一旦人的感情变化,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