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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想要变成她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八年来第一次平静下来。那就是她的答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答案吗?
蒋柏烈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她打断。她知道,并不是这样,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却无法仅仅用那一部分来解释,她终于有了勇气,蒋柏烈说的那种勇气:
“不过也许,还因为所有爱着世纭的人,都那么高兴、那么庆幸‘她’还活着——哦,其实,我要说,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诉所有人真相,害怕别人的失望、指责,也害怕自己的内疚、悔恨。”
“……”蒋柏烈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我认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不仅开朗、活泼、乐观,同时也任性、自私、懦弱。”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彻,不是如释重负般的空白,而是透彻,既不会带走痛苦也没有带来欢乐的透彻。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肯向别人、向自己承认的小女孩,我选择代替世纭活下去,我以为那是救赎,我以为……可是我错了……”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你无法代替任何人。”蒋柏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的……是的……我错了,我自以为的救赎,我自以为的付出,其实只是我的另一种任性和自私而已。”
“……”
“你曾经问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是因为遇见了姐姐的——对不起,是你的——老同学是吗?”
她点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时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是说遇到老同学?”
“不,遇到见飞是真的……可是我曾经告诉你说,是因为看到她之后怀念起一切才回来的——”
“——那么事实上呢?”
“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明白,这一个个问题每天都折磨着我……”
“于是你回来了,其实是想寻找答案?”
“……是的,”她点头,“是的。”
“那么,你找到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问。
“也许……”她不住地带年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
“……”
“还有一件事……是我没有对你说的。”她看着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着该如何说下去。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吗。”
“……”她错愕地抬起头,喉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个很敏感……同时也有点感性的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隐瞒你懂吗,并不是觉得某件事、某个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诉自己要绝口不提。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猜想……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想我不承认也不行。”她苦笑。
他看着她,一脸温和,却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仿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直到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很抱歉,今天我后面还约了人,其实在听你说了开场白之后本打算悄悄发消息去推掉这个约会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
“因为我们都需要时间去好好思考。今天你有勇气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这番话,我很高兴,由衷地高兴,那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改变,可是我又不禁觉得,我们都需要去用心思考,尤其是我,聆听并不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帮助,所以我认为今天我们最好到此为止,下周再继续。”
“……好”
她站起来整理外套和背包,手划过茶几上的啤酒罐子,她有一种要拿起来一饮而尽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忽然又有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想要一饮而尽的,还是拼命忍耐的?
“其实,”蒋柏烈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手顿了顿,“我本来还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初学算术的小学生。
“就是……到底是什么,促使你今天来这里,告诉我这一切。”
“……”
“不过我想现在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能够猜到。”
她淡淡地笑了笑,尽管笑容有点苦涩,却丝毫没有任何掩饰。
她跟他说再见,转身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地回过头,说:“蒋医生,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曾经忐忑地设想过你的反应,我以为你一定会被我吓一跳,可是……”
“?”
“最后被吓一跳的反而是我。”
“真的吗?”他失笑地问。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的眼神第一次变得很坦然,“谢谢你没有把我当做一个‘怪物’,尽管我自己有时也会这样怀疑我自己,但还是谢谢你……”
他笑容可掬地摇摇头,仿佛在说“不用谢”。
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把手,背后传来蒋柏烈平静却诚恳的声音:
“世纷!”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去应。
“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她转过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朗声请她代为向“世纷”问好的他。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说:“你好,袁世纷,我是蒋柏烈。”
打开房门,看着满室的寂静与灰暗,世纷有点恍惚。三个星期前,她仍然在梦里,梦得如此的真实,以为会就这样一辈子也醒不来。然而现在,她坐在沙发上,回到了现实的她,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至少,她还无法习惯自己的名字。
蒋柏烈说,不用再问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说出了一切。可是她想,或许那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想到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否则,他不会就此沉默了。
她拿起手机,翻出电话簿,在第一个位置上,有一串数字,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并不是她故意不去保存,事实上她保存了,从他第一次打给她的时候就保存了……只是在姓名那一栏是空白的,于是每一次他打来的时候就只是一串数字,排在电话薄第一位的数字。
她的手指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一条短信进来,她连忙打开,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则广告,于是她按下按钮,屏幕上闪烁着删除的画面,然后下一条短信就移了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是石树辰发来的,同样也只有几个字:我春节前就到了纽约, 一切都好,勿念。
她起身去冰箱拿矿泉水,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胃会受不了,但她还是不顾将要到来的疼痛去享受片刻的快感——因为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把瓶子放回去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放在角落里的烟熏肉,那是三个星期前的烟熏肉。
她怔怔地站在冰箱前,想起了情人节那晚的情形,不由地发起呆来……
那是一个,跟今晚一样飘着细雨的夜晚,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她看着他,心里回荡着几秒钟之前他说的那句话:“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
她想反驳,从头到尾地反驳,想尖叫着愤怒地把他赶出去,最好再气势汹汹地甩上门,大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那么他就会消失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就好像这么些日子以来,并没有一个性格恶劣的男人纠缠着她的日与夜,也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改变、去追寻一段原本不再应该属于她的梦……
可是,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如果我告诉你,是在听到你唱那首歌的时候……你会意外吗?”
她苦笑着,轻声说:“哦,我想也是……”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世纷!”
“……”
“很想说服自己,那不是你,而是袁世纭,但我不能……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耳朵旁边就会回响起那种歌声,还有八年前的……你的笑脸。”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努力告诉自己绝不流泪。
“你知道吗,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了,至少我很努力地去忘记你,非常努力……超乎你的想象。”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忍不住颤抖着。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丢掉耳环,没再去染头发,没去打球,没有逃课,没跟认识你的人联络。爸爸对我说,好像一夜之间,我不再是顽劣的男孩,而是一个男人,沉默但孤独,让人觉得害怕。你一定没有想到吧,在你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扯着嘴角,脸上的笑容很无奈。
“别说了……”
“我也有过女人,我觉得她们很可爱,都值得我好好地爱,但最后却都离开了我……她们很痛苦,因为我总是在将要爱上什么人的那一刻想到你,然后无法自拔地变成一个伤害着别人的人。”
“别……别说了……”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那晚聚会之后,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反复问自己那是不是你,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我不敢去想燃起了希望之后的再次失望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是永远的绝望——你懂吗,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试着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一首歌,仅仅因为一首歌,我又要回到那个魔咒总去吗?”
“……”
“我就在这种疑惑又害怕的纠缠中艰难度日,直到有一天,我拿起手边的书,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对什么心存怀疑的话,最好去弄清楚,否则就好像心里住了一个魔鬼,很想赶走,却怎么也甩不掉,最后掉进地狱地只有自己。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试一试吧,如果你不是,那么我就死心了。”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床头柜上那本项峰写的书,一时之间有点失神——原来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一首歌,以及一本书……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他看着她,她看着窗外,谁也没有开口,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幻觉。
远处的霓虹灯上急促地闪烁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这个寂寞星球上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看似杂乱无章,却冥冥中有着自己的规律。
她的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并不是“世纭”的微笑,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