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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笑。在火车开动的瞬间,她把那只皮箱狠狠地砸向他。他想错了,也错看了她,当他摘去他的面具,露出他卑劣的真容时,她的一片痴情顿时化为乌有……
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的一个梦,一个乌七八糟,不堪回首的梦。
她仿佛刚刚认识自己。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现代女性,从不欣赏什么“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人的感情此时有此时结情;彼时无,彼时分手。何必厮守?何必白头?只要爱,不管有无婚姻这一形式,彼此需要,彼此给予就行了。她热忱地追求一种解放,一种进步和文明。她曾崇尚西方人对爱的理解和性的开明,梦寐以求人的个性自由和人生的欢乐。但上海一行,她发现,自己失败了。在她想永久地得到幸福,想把感官的欢乐变成一种实实在在的生活时,她立刻失败了。她看到人的丑恶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肮脏。她仿佛才真正了解自己,她仍然是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她受不了他的负心,不能轻松地去想他和别的女人做爱,渴望着专心一致的爱情。
现在,她感到一种解脱,与令人厌恶的过去维系的爱已断裂,留下的只有一种轻松和对未来生活的希冀。
然而,在这希冀中,她发现,她羡慕起婚姻这个合法的形式,她疲惫的心需要有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一个男人来保护。她是一个需要依赖什么的女人,需要把爱情变为私有。她是在中国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姑娘,她过去追求的不过是自己披上了一件“现代派女性”的外衣,然而她的内心深处仍旧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中国女人。
她跳不出生她养她培育她的土壤。
可是,哪儿有这样一个值得她爱的,可靠的丈夫呢?
张义民坐在高家小客厅里。
他在搬迁指挥部接到高伯年秘书的电话,便立即赶来了。高伯年交代给他的任务,他简直喜出望外,最近几天,由于搬迁引起的烦闷一扫而空。普店街出乎意料地按期搬迁完毕。他错误地估计了普店街搬迁的形势,更没想到这么庞大的搬迁竟没遇到棘手的麻烦,原以为多少会闹几起乱子。中国百姓的顺从和安分,使他吃惊。他和康克俭在搬迁工作中打了个平局。平局在他眼里不算胜利。当他知道有人告了康克俭一状,心里暗暗高兴。下一个任务,是调查杨建华,而且需要秘密进行。他看了揭发信,不由得喜形于色。
“这个人我认识。”张义民对高伯年说。
“哦?那你认为信中反映的事情有可能吗?”
“这个,需要调查。我们应该据事实讲话,顺着信中提供的线索,问题不难查实。”
“你现在正在道路工程改造指挥部工作,便于调查。不要让别人察觉,用三四天时间,摸清情况,立即向我汇报。”
张义民点点头。最近施工一线捷报频传,速度快得惊人。市政二公司的消息报上见得最多。几天前,电视台搞个现场采访,杨建华几次出现在屏幕上。电台搞了杨建华的现场采访,杨建华的声音在转天早晨的新闻节目中播出了。张义民晚上回了趟家,据妹妹讲,全楼上下老普店街的住户都听到见到了杨建华,大家很兴奋,认为“杨建华给普店街老住户脸上增了光”。
普店街的人就是这么没见识,以为报上、电视里、电台里出现了一下,就不得了。张义民虽不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但心里却不是滋味。
今天上午,市长召集道路改造一期工程汇报会,阎鸿唤在总结发言时也提到了杨建华,说杨建华是个了不起的将军。
阎鸿唤的话无意中给了张义民很强烈的刺激。在他的野心世界里,不能容忍杨建华。真正的竞争对手是同代人。
在这个会上,他被派到工程物资指挥部当副指挥,负责一公司、二公司、三公司的施工材料供应。柳副市长去抓工程设计,搬迁指挥部只留下了康克俭。张义民暗暗叫苦。他对这项工作并不怵头,按照罗晓维的说法,这是个掌权管物的美差。但他不愿给杨建华做粮草官,材料供应不上,误了工期,他要承担责任,罪过是他的;保证了材料,工程上去了,成绩是人家的。自己不显山不显水,给杨建华抬了轿子。他左思右想,无计可施。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匿名信给他解了围,障碍和危机全不存在了。
“小张,有个事情,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和高婕的关系怎样了?……我是以一个长辈的身份问你。”
高伯年交代完工作,忽然神色伤感地对张义民说。
他听沈萍说女儿回家后,心里一直矛盾着。他疼爱这孩子,又不满女儿所作所为。他希望眼前这个他看中的年轻人能够成为他女儿的丈夫,但不想强人所难。沈萍常责怪他不关心儿女。她怎么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这些日子,闭上眼,牺牲了的大儿子就出现在眼前,高原的音容笑貌,常使他在梦中心痛醒来。他虽知道还有个孩子,却没见过面。杨元珍不知下落,或许把这孩子带到了远离家乡的山区,他只能在假想中与这个儿子见面。高原在遗书中还没忘记嘱咐他去找到自己亲生母亲。三儿子高地他关心得很少,但高地却很有出息,凭着自己的努力,居然考上了研究生。他高家前几辈世代扛锄,只到了他这辈出了个当干部的,如今高地又成了高家惟一的知识分子,这使他很欣慰。惟独女儿,使他大伤脑筋,他不得不再与张义民谈一次私事。这次,他不希望张义民选择,而希望张义民能够原谅。自己快离休了,明年就将退出已经辗转四十年的政治舞台,他的权力和责任将一起失去,他希望在这之前,女儿能被张义民接过去,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的前途,而女儿将随之有了前途。
“高书记,我对高婕一直是有感情的,也一直在耐心等待她,可是……”
“只要你对她有感情就好。”高伯年截住张义民的话,他害怕张义民说出什么别的话,会使谈话难以收场。“她会回心转意的。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了解你,也信任你,我希望你能等她,和她结婚,我只有把女儿交给你才放心。”
这是高伯年第一次明确主动地要求张义民跟自己女儿结婚。
“高书记,”他仍恭敬亲近地说,“我就怕小婕不这样想。她去上海一个多月了,连一封信也没给我写,也许她长期留在上海了。”
“她回来了,不许她母亲提起那个混蛋的名字,看来她醒悟了。”
“回来了?”张义民感到意外。
“我还一直没见她,她身体不大好。你上去看看她吧,她在这时需要你的关心。”高伯年的声音显得很苍老,他用少有的近乎请求的目光,期待张义民能代自己去温暖女儿的心。
张义民犹豫了。中午汇报会结束后,他就给罗晓维去了个电话,约好晚上见面。和罗晓维在一起远比和高婕一起愉快,而且他怕现在过于接近和肯定就留不下退身之步了:“她一定很累,我明天再去看她吧。”
“去吧,一个月没见面了,今天或明天,早晚要见。”高伯年以为张义民出于紧张和腼腆。
张义民没有理由再推辞,只好硬着头皮上楼。
高婕躺在床上,见到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然后慢慢欠身坐起来。
张义民关好门,坐到床边沙发上,用玩赏的目光打量着相别一个月之久的高婕。
他一眼就看到她变了,一个月前火车站的高婕与现在的高婕,同样苍白、削瘦,现在却没了那时的高傲冷酷,只剩下了疲惫和那么一点罕见的颓丧。
这一个月,她经历了什么?会在脸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过得还好吧?”他故意问。
“还好,你呢?”高婕不愿让他发现内心的创伤,强打精神反问张义民。
掩盖不住的凄然,微弱的声音使张义民找到了答案,他有点得意地跷起二郎腿。
“我这一个月忙得连想想自己的事的时间都没有了,也很少到你家来,今天要不是你爸爸打电话找我有重要事情商量,恐怕我还不会知道你回来了。”
他不等高婕插话,便把自己一个多月担任搬迁指挥部指挥,如何筹划房屋;如何巧妙利用居民心理动员搬迁;如何像指挥一场大战役一样把一座座工厂厂房摧毁,把一座座民房扒倒,把一批批居民有条不紊地迁到新居;如何打响了全市道路改造工程的头一炮;如何受到市长的表扬和同行的羡慕甚至妒嫉……
他的话,有他的真实经历也有加上想象随口添加的动人故事。在这个曾经狂傲得近乎冷酷的公主面前,他第一次扫除了自卑和怯懦,侃侃而谈,近乎炫耀和吹嘘。她反感也罢,乏味也罢,或者听了受到刺激也罢。反正,她对于目前的他已经不那么十分重要了。
然而,高婕却听得专心致志,甚至入神了。
她从张义民的话中感到了一种与她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火热的、生气勃勃的,但与她却毫无关联的气氛。她生活的城市发生了突变,而她对此却一无所知。
“我仿佛游离在生活之外了。”高婕叹了一口气。
“你的生活不是很丰富吗?”
高婕听出张义民话中的讥讽,她并不为此生气,自己被生活嘲弄了。而对他,她曾毫不掩饰地嘲笑、羞辱过,用自以为是的真实蔑视过他的虚伪。但现在,她突然感到面前这个男人没有多少可以被指责的。他是一个生活的强者。一个黄炯辉让她看透了一切。存在人与人之间的,除了金钱、名声、地位,还有什么?相比之下,张义民反倒好些,他依靠自己奋斗。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一切外力,不过是想攀附一根绳,然后靠自己的力气爬上去。工人、农民、军人、运动员、艺术家、学者、当干部的……哪一个行业没有自己的王冠?企业有竞争,团体有竞争,舞台有竞争,运动场有竞争,难道权力就不该有竞争?谁把握住王冠,谁就是强者。强者只瞄准自己的目标,而不吝惜手段和方式。在这一点上,张义民的方式要比黄炯辉干净得多。
“我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整整自己凌乱的头发,现在她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她第一次在张义民面前,注意起自己的仪容。
“但人抹不去自己的记忆。”
高婕努力思忖着张义民的话。什么时候,张义民神态也有了几分高傲,那种她过去欣赏的男人神态。
张义民站起身,坐到她的床沿上,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从未有过的温柔举动差一点勾出高婕的眼泪来。她用一个有过两性体验的女人敏感,闭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作为受欺辱的女性,她厌恶和恐惧即将来临的热烈,作为一个受伤的女人,她又渴望得到一种温存的爱抚。
她的身子有些发抖。
张义民的手停住了。追求高婕这么多年,他没敢碰过她。现在她的神态,那样动人。他迅速地把她和罗晓维做了个比较,晓维活泼、泼辣、大胆,一种热辣辣的青春美,而高婕现在,忧郁、沉静,一种古典式的女性美,高婕比晓维要漂亮得多,无论是眉眼轮廓还是双肩线条,甚至双乳那隐约可见的曲线和裸露的白皙的脖颈,都那么细腻,柔美,比晓维具有诱惑力。他知道,这是一个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这个美丽的躯体可以即刻之间被他拥进怀抱。他紧挨着她,体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