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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阎鸿唤站在用土堆成的工程指挥台上。
“阎市长,您回去休息吧。”市政工程局局长曹永祥望着两眼充满血丝的阎鸿唤。
“不,我再看一看,回去也睡不着。”阎鸿唤很兴奋,他把快要滑下肩的风衣向上拉了拉,问,“那个杨建华在哪儿?”
曹局长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在那里指挥的就是他。市长叫他?”
阎鸿唤在强烈的照明灯光柱下,搜寻到正在那儿指指划划的杨建华:“不,不要打搅他。他是现场作战指挥,承受着千钧重力。”
市政二公司是整个道路工程拉上去的第一支队伍,肩负着凤凰桥、康庄桥、振兴桥三座立体交叉桥的建造任务和十公里的道路修筑任务。这对一个只有五千人的工程公司,要按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是艰巨的。
“你们要多关照二公司,杨建华这头一脚踢好,就能振奋其他施工队伍的士气。他有什么困难,你们局里要为他扫除障碍,包括人力、机械、物资。”阎鸿唤对局长说。
“杨建华很有魄力。人力没有问题。别看他承包了这么多项任务,但他还没把全部队伍拉上去,只用了四个施工队。”
“哦?”阎鸿唤感到惊讶,“用四个施工队,他有把握?”
“他把另外几支工程队的机械全部集中到这四个施工队,加强他们的机械化程度。每一个施工队承包一项工程,这样做,产生了一种刺激,刺激了竞争。”
“就是说八个人的饭,现在只分给四个人吃,谁能吃,就靠竞争,投标定夺。”
“对,杨建华就是这个意思。局里支持了他的改革尝试,此次大工程正是个用实践检验的好机会。”
阎鸿唤点点头:“这是个好办法。市里这次的方法是各区、局承包,局里搞公司承包,公司又搞投标,层层承包。”
局长补充说:“实际上杨建华已经把工程承包到组了,每个工程队都成立了突击队。”
“好,你们要注意在凤凰桥工程中拿出经验来,向整个工程推广。我今天把电视台的同志请来了,给你们搞了个专题片。第一根桩打进去,我的牛皮也吹出去了。全市人民可在电视机前全看到,听到了,这叫‘背水一战’,自己将自己一军。三个月拿不下来,你、我无法向市民交代。我们这个时期的官不好当呀,得拼命。”
曹局长笑了:“市长,我看出来了,早做好扒掉一层皮的准备。没有后路了。”
阎鸿唤拍拍局长的肩膀:“在基建方面,你是一块宝,是把金钥匙。现在就看你这个总指挥的了。”
阎鸿唤看看表,已经深夜二点了,便对身边的张义民说:“请大家回去吧,还有明天的工作。”
张义民赶紧安排汽车,送几位陪同来的领导一一离去。
他今天好不得意,始终陪着市长。西线工程按期动工,不能不说他立了头功。现在西线整个地段,除了一所小学和两个局办幼儿园还得耽搁两天外,已经全部拆除完毕,整个拆迁工作干净、利落、迅速。市长今天一见他面,就拍着他的肩膀,赞赏地点点头。褒奖之意全在这一拍一摁之中。下一步就看康克俭的了,市里拆迁分片包干,这可是立了军令状的。
张义民这些天觉得自己更加成熟了,尤其晓维一席话,使他开了窍。过去他追求官位升迁、社会地位的提高,而如今,他突然领悟到地位和实际利益之间那种密不可分的相互作用关系,决心要利用自己一贯迷醉的虚荣去猎取实惠。并且立刻发现,机会往往是送上门的,只要想获取,唾手可得。因此这两天,他不再对万家福送礼之事暴跳如雷,而采取了回避的态度,通过义兰给了家福一个含混的回答:“等等看。”
这会儿,他见市长也准备走了,急忙追上去。
“市长,还有什么指示?”张义民与市长并肩走下土坡。
“小张,再有五天,西线能不能彻底迁完?”
“您放心,我只需要三天。”张义民胸有成竹。
“我等你好消息。你回头跟柳市长说一下。东市区的拆迁,康克俭的任务比你重,所以房屋要统一筹划安排,西线尽可能挤出一些,让给普店街搬迁用,保证东线拆迁。”
“康区长会有办法的。”张义民说。
“听说东市区委已经把自己新盖的干部宿舍楼让了出来。康区长的区里几位领导也让出自己的住房,我听了很感动。”阎鸿唤的消息来自妻子。素娟告诉他,为了保证东市区普店街的拆迁顺利进行,康克俭在区政府干部会议正式宣布,他带头第一个把家迁到新居民区,并且把原来的三间住房压缩到两间。
“是吗?我还没听到,也许是传言?”张义民听着市长对康克俭的赞扬,心里怪不舒服,他原以为目前,自己应垄断市长的全部夸奖。
“不是传言。康克俭这个人敢说出口,就能做得到,我了解他这一点。”
在普店街目前寸土没动的情况下,市长仍对康克俭深信不疑,张义民感到吃惊。
“如果区长腾出一间房,就能解决普店街的搬迁问题,那当然不错。但我觉得,康区长的自我牺牲,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一个区长成功的关键不在让房而在工作有方。”
“哦?你怎么看?”
“要想真正搞好搬迁工作,我认为东市区目前首先应该找房源。如果东市区确有困难,我负责压缩西线的房子支援他们。另外,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不能一味迁就住户的要求,否则多少房也不够用。我们西线地段搬迁什么样的人没遇到?什么苛刻条件都提出来了。但我就坚持,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不考虑。群众想不通,得靠我们去做说服工作,必要时采用强行手段。”
阎鸿唤看着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西线各区、局,你估计能挤出多少间房给东市区?”
“如果努力,估计化工局能让出十套,西市区能挤出十六套,商业局能让出二十九套,加上其他的,总共能挤出六十多套房子。”
“不,远远不止这个数,这里面有埋伏。你可以挤出一百五十三套房。我现在要求你拿出一百五十套,借给东市区。”
“这……”张义民被市长说得张口结舌。没想到市长居然对情况一清二楚。
阎鸿唤仿佛没有觉察出张义民的窘态,继续说:“东市区拆迁难,康克俭不叫苦。我清楚。不用说提什么苛刻条件,就是按原面积分配,也仍差三四百套房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回去和柳市长说,我的意见,要把市委、市政府新建的几幢干部宿舍楼,全部拿出来,用于普店街的搬迁。康克俭的做法,给我一个启示。我们去做群众工作,首先要身体力行,取得讲话的资格。”
张义民知道自己弄巧成拙了。在这个精明过人的市长面前,他不能耍一点滑,他再一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点点头。
“好,我向柳副市长汇报。”
“到时一百五十套房,我向你要。”
“是。”
“最近柳市长身体怎么样?”阎鸿唤突然记起自己有五天没有看见柳若晨了,只是听说柳若晨把行李搬到搬迁指挥部了。
“柳副市长身体不大好。白天忙工作,晚上还要去医院看爱人。”
阎鸿唤不再说话。这五天之内,他和柳若晨通了三次电话。柳若晨只跟他谈工作,从不涉及别的。他问徐力里的病情,柳若晨避而不答。这让阎鸿唤感到很尴尬。
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柔情和痛楚占据了。他回忆起许多与徐力里相处的往事,也想到那个晚上,她住院前交给他的那份立体交叉桥设计图纸。
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凤凰桥没能如徐力里所愿,没采用她的设计。接替徐力里主持凤凰桥总体设计的工程师,认为她的设计占地太大,造价过高,在讨论方案的会上提出异议,而阎鸿唤同意了这种否决。他不敢想象一旦徐力里知道了这种否决,会作何种表示,对一个临终的人的最后愿望,这是否太残酷了?他再一次对徐力里的情感进行了摧残。但作为一个市长,他又不能不这样做。他没有勇气去看她,他怕她问这桥,他既不能欺骗她,也不能不回答。
阎鸿唤坐上自己的车,车启动了。这时,迎面一辆轿车驶进了工地,阎鸿唤认出这是柳若晨的车。
他叫司机灭了火,然后走出轿车,等着柳若晨。
柳若晨从车里出来,看见阎鸿唤,便向他走过来。
“你还没有走?”柳若晨问。
“开工典礼你怎么没参加?”阎鸿唤反问他。
“典礼,你是主角,有没有我这个陪衬并不重要。难得的时间挤出来,我去看她了。”
“我明白。”阎鸿唤轻轻地说,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感激之情。
“不,你不明白。”柳若晨冷冷地说,“你根本不理解她,她天天盼望着凤凰桥的设计方案,而我们辜负了她。”
“你不会把结果告诉她吧?”
“我没有权利隐瞒。”
“什么?!”阎鸿唤几乎喊了起来,“你没有权利告诉她。”他抑制不住内心巨大矛盾带来的冲击,他狠狠地盯着柳若晨,如果他不是市长,如果柳若晨不是徐力里的丈夫,此刻,他都会一拳把柳若晨打倒。
“我有这个权利,我是她丈夫。过去我一直没有给予她什么,我想弥补我的过失。我爱她。”
“什么?这是爱吗?明明是刺激,对于一个身体虚弱、生命垂危的人,你是在折磨她,置她精神于绝境。你,你是报复吗?报复徐力里,也报复我,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
“报复?”柳若晨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由于激动,他有些颤抖,眼镜一再往下掉,他索性摘了下来,死盯住眼前模糊不清的阎鸿唤,“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是如此的冷酷。”
“柳若晨同志,你要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负责。”阎鸿唤被柳若晨的态度和言词进一步激怒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冷酷,冷酷到连她最后的愿望都不让她实现,还想欺骗她。”
“我是市长,不能为一个女人的愿望去浪费国家的财产,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不能让她修改一下,成全她呢?”
“工期紧,我们没法儿等。”
“工期是人定的。”柳若晨毫不放松。
“工期就是金钱,就是一座城市的财富!”
“而且你虚伪。”柳若晨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转身准备离去。
“站住!”阎鸿唤无法忍受这种轻蔑,“你需要把话讲清楚。”
柳若晨回过头,望着他:“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不要指望人人都对你唱颂歌,你做不到。你爱她,但你否认,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不然,你何至于联想到报复?你这个词儿,正是说明你离开她是对她、对她父亲的报复,而且你只允许你这样报复。别人恨她你受不了,别人爱她,你也受不了。难道最后,你还要让她继续把你的欺骗当作希望,带着对你的依恋离开人世吗?人不能太贪心了,你选择了事业,自尊,选择了报复,就不能再希图留有她那个温馨的梦。我是她的丈夫,我要尽我的一切去帮助她,让她看到自己的力量和希望,明明白白,不留遗憾地告别人世。人的生命结束时,真正的幸福是为自己写上一个完整的句号,我想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