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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反对女儿的选择。
徐克早已替女儿选中了未婚夫。他的一个老战友是驻外大使。大使的儿子前一年从外交学院毕业,准备派往欧洲做驻外大使馆秘书。老战友出国前就和徐克两人悄悄商定,等儿女们大学毕业,就让他们完婚。两个孩子青梅竹马,虽说读中学时就不在一起,但每年暑假,徐克常让力里到北京去玩,总要住在老战友家几日。两个父亲相信自己的儿女们一定会满意这种安排。但没想到,女儿选中了一个工人。
徐克很欣赏阎鸿唤。阎鸿唤是他亲手树起的一个典型,保送他上大学也是他的意见。作为市委书记,他对这样一个踏实、上进、事业心很强的劳动模范是喜爱的;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不能接受这个青年。他觉得女儿和阎鸿唤在修养和气质方面有差距。
前市委书记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解放前一直在白区搞地下工作。解放后,为了加强对这个大工业城市的领导,党把他这个具有丰富城市工作经验的知识分子派来当市委领导。徐克非常善于团结周围的干部。他渊博的知识和风度,平易近人的作风和领导艺术,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拥护。但他内心里对工农干部、对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进城干部有着某种程度的轻视。他们理解问题,考虑问题往往比较浅薄,工作方法比较简单,而且目光短浅,有一种“农民”式的说不出的味道,使他感到不舒服。
从这个角度,他不愿吸收这个年轻人进入他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个气质、修养、谈吐、风度上都首屈一指的人物,像老战友的儿子那样。
然而,徐克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女儿。他意识到女儿对阎鸿唤的好感,正是自己在言谈话语中慢慢灌输的。女儿的选择,恰恰是自己经常教育她向工农学习的结果。女儿没有错,父亲也没有错。
阎鸿唤敏感地察觉到了徐克态度上的变化。市委书记脸上那种首长式的亲切、长者样的慈祥不见了,一副冷漠、审视、挑剔,甚至近乎傲慢的神态。难道这仅仅是长辈对子女摆出的架子?当徐力里把一切告诉他时,他顿时醒悟到自己犯了一个不该犯下的错误,他毅然离开了徐力里。
她这时才发觉,自己对他的自尊心估计得太不足了。她不该把一切全告诉他。阎鸿唤天生的倔犟性格,使他无法在心理上承受歧视而寄人篱下。
她给阎鸿唤一连写了十几封信,他一封也没有回。
她矜持而焦急地熬过一天又一天,时而生自己的气,时而生阎鸿唤的气,但她相信他同相信自己一样,深深地爱着对方,相信由于自尊心引起的一切误解和不快很快会烟消云散。
然而,三个月后,却突然传来了他已经结婚的消息。她不相信,可那是事实。
她痛苦,恨自己,也恨他,这犟牛占有了她全部的爱,以致她不能再爱任何一个人。
她打开抽屉,拿出阎鸿唤送她的那张照片。或许就是这张照片给她留下了希望。她觉得他没有退还自己的照片,也没有要回他的照片,是因为他的心里还有她。现在,她似乎才明白,这种推测也许不过是一个痴情女子幼稚的梦。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勇气把它扔到火里。该不该把它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虽然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但她还要它伴着自己一同烧掉。结束她的爱和恨,和这个世界带给她的折磨和摧残,那只有弟弟知道的这一页。想起徐援朝,一种深深的手足之情油然而生。
那时,父亲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投入监狱。徐力里和正在上中学的弟弟一下子被抛置到发狂的社会最底层。她用工资养活弟弟。徐援朝是个有血性的男孩子。红卫兵组织开除了他,他不甘接受命运的变迁,深夜,他和市委几个干部子弟一起悄悄撕去那些反对他们父母的大字报和标语。一连三天,他们干得很顺利。第四天,他们被发现了,二十多个“造反派”大汉包围住他们。走投无路,只有拼死一搏。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与“造反派”打了起来,人少势弱,三拳两脚便成了俘虏。
一个星期后,徐援朝遍体鳞伤地回了家。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弟弟。那张原本清秀的脸肿成青紫色的大包,一身血污伤痕。他们被吊在房梁上,当作沙袋由人练拳脚,一只只拳头击在他们身上,一只只脚踢向他们的头部。几条血肉之躯不是沙石袋子,一个人被打死了。打手们才住手,把剩下的三个奄奄一息的“俘虏”,用汽车拉到郊区一条臭水沟边。他们被冷风吹醒了,凭着尚存的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家。
徐援朝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才在姐姐的精心护理下恢复了元气。他开始和另一个同学练习拳脚。厚厚的一叠牛皮纸几下就被他捣烂。地下室台阶上的水泥墙,让他踹裂。砖头、木板,树干、被垛,全成了他发泄的对象。
徐援朝一心想报复,但又无处找到自己的仇人。
徐力里希望弟弟成为强者,又为他揪着心,担心他会到社会上闯出什么大祸。她常常觉着会有大祸临头。
大祸闯下了,闯祸的不是徐援朝,而是她自己。
她在大街上看到一张大传单,那上面印着父亲的照片,他的双臂被反剪着,一只大手揪着他的头发。父亲闭着眼,头发似乎全白了。这张传单右下角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下分明印着一个人的名字———徐克的忠实走卒,假劳模阎鸿唤。阎鸿唤的头发也被人死命地向后揪着。但他没闭眼而是怒目而视、咬着牙,依稀可见两腮凸起的肌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迫害,这是迫害。对于父亲的历史,她无从辩白。对于阎鸿唤的经历,她有权证实。她一把撕下了传单。这举动把周围观看的群众惊呆了,以为她疯了。很快人们发现她的神经是正常的,便呼啦一下子把她团团围住。
当她在一片愤怒的责问中清醒一点时,才明白自己在冲动下干了一件什么样的傻事。有人推搡她,有人揪住她的胳膊和衣领。她无助地被人推来推去。处在“革命”情绪中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她,她耳朵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突然有人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抬起头想看看那个打她的人,谁知脑后又是狠狠地一拳。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欺辱。徐力里立刻变成一只暴怒的狮子,向打她的人扑过去。她的动作太突然,让对方猝不及防,对方的手被她咬出了血,耳朵也被她死死揪住。
她被扭送到附近的群众“扫氓”指挥部,罪名是“撕毁革命传单,殴打革命群众”。
很快,她的身份被查明了,市里最大走资派的女儿。而且是“流氓”。她被绳子捆在屋中间的柱子上一动也不能动。惟一的反抗只有绝食。
“扫氓”队员的流氓本相彻底暴露了,他们兽性大发,污辱一个大人物的女儿或许比糟蹋一个普通姑娘更有味更刺激,他们撕掉她的衣服,欣赏她的裸体,满足他们兽性的心理情感。
极端虚弱的徐力里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夜里,大楼内审讯和拷打的惨叫声阵阵传来。昏迷中,她似乎听到了撬门的声音。一个臂戴红袖章的小伙子闯进门来,脱下衣服裹住她的身体,背着她朝外跑。惊恐之余,她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熟悉。
门口,躺着被击昏的看守,两个小伙子为他们打开大门,“你们俩回家吧,趁他们还没有发觉。”
她听出,背她的是弟弟,是援朝。徐援朝背着姐姐沿着河堤奔跑,前面不远就是家了。
冷风一吹,徐力里完全清醒了。她觉得自己浑身发烧,赤裸的胸脯紧紧贴在弟弟汗淋淋的脊背上。她立刻想起这几天的屈辱,疯也似的从援朝身上挣扎下来,朝河下奔去。
“姐姐!”徐援朝喊着追上去把她扑倒,“我拼着命把你救出来,你不能死!”
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河水潺潺地流淌,包在她身上的衣服在奔跑时脱落了,惨淡的星光像无数眯缝着的眼睛,窥视着她洁白的裸体,瑟瑟夜风吹来,使她颤栗,瑟缩起身子,用手捂着脸,泪水簌簌流下来。
“援朝,你不懂,我以后怎么见人?”
徐援朝从姐姐身上爬起来的瞬间也有一丝不可名状的惶惑、恐惧和羞涩,令他喘不过气来。但很快他抱住姐姐:“不,姐姐,在我面前怕什么?我绝不讲,那伙流氓也不敢说。”
他捡回那件上衣,替姐姐围住身子:“马上就到家了,换身衣服,我送你离开这儿,火车票已经买好了。”
“小弟!”她抱着自己的同胞手足,痛哭起来。
十几年来,弟弟一直替她保守着这段被凌辱的秘密,连父亲也不知道。弟弟是她危急时的保护神。她对弟弟充满感激之情,她能满足弟弟的一切要求,而不允许别人指责弟弟一句,若不是迫于舆论,她就想守着弟弟度过一生,不再嫁人。
徐力里烧掉了日记,把剩下的衣服包起来,想明天悄悄卖掉。一张五千元的存款单她放在腾空的箱子里,上面别上一张字条“给弟弟援朝”。她死后,弟弟会发现的。
楼下的声音小了。援朝的朋友们可能已经散去,她看看表,深夜十二点了。
该到了告诉弟弟的时候了,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谈。
她不想谈自己,那样会引起弟弟的伤感;也不想回忆过去,过去对她已变得毫无意义;她想劝弟弟改变一下生活。
她搬回家后,发现援朝变了。晚上,他都宾客满堂,男男女女玩乐跳舞到深夜。白天,她到弟弟的房间里,卧室里陈设考究,床头柜上竟摆着令人难堪的“春宫”照片,书房里没有几本书,书柜里让各式装潢精致的进口香烟、名酒占领了。客厅里,父亲用过的沙发早被请到地下室,几套讲究的德式沙发,二十四英寸的彩电,日本的录像机,美国的落地音响……
援朝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哪来的这么多钱,花天酒地,肆意挥霍?她只是狐疑过,却不曾真的往深处去想。弟弟在外贸部门工作,买东西也许方便、便宜。
她所担心的是,弟弟太不珍惜时光了,他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娱乐上。援朝很聪明,他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业,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文革”耽误了十年,粉碎“四人帮”后又虚度十年,现在再不努力,时光转瞬即逝,到头来两手空空。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他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她不喜欢弟弟现在的生活方式,但她能理解援朝。想到弟弟在“文革”中的遭遇,她觉得弟弟有权利纵情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活得快乐一点。不是那“十年”,援朝早该顺利地读完大学,说不定早就成为一个像样的科技人员、学者了,他在物理学方面是有天赋的。
她轻轻走下楼。她一定要让他理解姐姐的一片苦心,这样,她才能放心地离开弟弟。
走下楼,她发现前厅的灯关掉了。客厅的灯还亮着,只是灯光变得十分暗淡,发着黛绿色的磷火般的光,远远望出去显得阴郁、森冷。柔和、缠绵的音乐低吟着在静静的楼道里回荡。
徐力里轻轻走到客厅门口,推开一条门缝,不由得大吃一惊。
录像机里,一对全身裸体男女在床上扭动,做着不堪入目的动作,录像机对面,几对黑发男女几乎是全裸着搂抱在一起躺在沙发上蠕动。徐援朝躺的位置正对着门。他和一个女人像蛇一